沈凝霜提起案上壶,执柄将剩下的茶水尽数倒入自己口中,随意掷在地上:“毒在香里,解药在茶中。”
“论下毒的本事,我还需尊称六弟一声师父。”沈凝霜用力扯了扯嘴角,将那个虚伪的笑意又扩大了几分:“不知数年过去,三哥这本事学得如何?”
沈萧辰面沉如水,大步上前拎起已经摇摇欲坠的凌解春。
凌解春瞪大了那双雾朦朦的眸子望向他,眼神已经不甚清明。
“可惜凌卿太过审慎,却不如我。”沈凝霜遗憾道。
沈萧辰垂头看向凌解春,语气和缓:“多谢三哥手下留情。”
“六弟夤夜而来,想来行辕仓促。”沈凝霜起身道:“可惜君命严召,孤今夜亦要奉旨西去。不过……”
“陈州州牧候君已久,想必愿意招待。”
“不必了。”沈萧辰淡声道:“人我先带走了,就此别过。”
沈萧辰急行而来,身边不可能带太多人手,沈凝霜随行人员亦是有限,若在此交锋,胜败亦未可知,因而二人各退一步,默契地将一触即发的局势按下不表。
“如是也好。”沈凝霜微微颔首。
“还能走么?”沈萧辰扶起面目绯红的凌解春,低声问。
凌解春胡乱点了点头。
他身上很热,而沈萧辰手上微凉,还带着些春日雨后的潮意。
他不自觉地向他身上靠去。
沈萧辰目光微黯,向沈凝霜略一颔首便扶着凌解春向外行去。
“凌卿慢走。”沈凝霜在他们身后意味深长道:“后会无期。”
那对双双扶持着对方的少年已经渐行渐远,门扉大敞,四周兵士云集,却因未曾得主公的命令而无人胆敢上前。
沈凝霜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狂风穿堂,席卷而入。
“你的弟弟孤放过了。”沈凝霜低声道。
他知道有人在听,却依旧自言自语道:“你可还满意?”
“我是不是又给你添麻烦了。”
春雨未歇,微凉的雨水落在凌解春脸上,使得他寻回了三分理智,讪讪道。
“上车罢。”沈萧辰不置可否道。
“抱歉。”凌解春站在车下不肯动,倔强道。
“嗯。”沈萧辰耐心耗尽,自他身后推了他一把,一哂道:“所以你还要继续添麻烦么?”
凌解春怔忡了片刻,委屈道:“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变?”沈萧辰脸色也微变:“我本来是什么样子?”
本来……本来是清冷淡漠的性子,但独独待他不同,禁不起挑拨,也耐不住纠缠。
眼尾的泪痣很红,一路红到……
不可说。
“因为我不是你。”沈萧辰低声道:“我会变。”
他也有些惘然,惘然凌解春的赤子心性到底是怎样炼就,为何过往前尘往事纷扰,世事如潮,他早已在世途的颠沛流离中面目全非,而凌解春却依然是旧日少年。
未改分毫。
为何有人被岁月磨砺了数十载,还能烂漫如昨。
他曾经不敢确认他也是重生而来,何尝不是因为他太像了,太像十六岁的凌解春。
神采飞扬,恣意妄为。
这愈显得他的改变格外的刺目。
他佛前苦修了数十载,却比不过凌解春历经两世,依旧平心定意。
他阖了阖眼,将方才见到沈凝霜开始的不安与怪异感抛诸脑后。
一路疾行而来的疲惫席卷了他,声音里也难免带了三分倦意:“我很羡慕你。”
羡慕你风霜摧折,心定如磐。
“羡慕我做什么。”凌解春沮丧道:“我这么蠢。”
“该来的总会来。”
雨势渐大,沈萧辰自顾自上了车,回首对凌解春道:“你不可能永远不来见他们。”
他向凌解春伸出手来。
修长的指骨劲瘦,不握笔,不执剑,不曾捻香。
可这手,他想叫它执掌天下。
“如果一开始来河东道的是殿下就好了。”凌解春由衷道。
雨淋得他清明了一些,他猜测那毒药只是寻常催情之物,此时觉得淋些冷雨也好。
见他不接,沈萧辰也不强求,收回手来道:“霜序。”
虽然不知他为何对称呼如此执著,凌解春却也从善如流道:“霜序。”
沈萧辰的脸色缓和了些。
他当时是想争取过,但中途又改变了主意。
“现在的结果也不差。”沈萧辰收回目光道:“我那时即便想来,父皇也不会轻易应允。”
都是定数。
“木已成舟。”沈萧辰沉声道:“不如据此做筏。已经发生过的事,就不要回头去看了。”
是啊,凌解春豁然开朗。
他向沈萧辰释然一笑。
不要回头去看。
过往种种,已然是隔世尘灰。
全新的一世,自然还要全力以赴。
春寒料峭,凌解春身上的衣衫干了又湿。
面目亦被雨水浸润。
那双含情的眸子在半开半阖间,敛尽风华,明明整个人已经被欲*望裹挟,却莹澈得如同初生。
沈萧辰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目光澄净,眸中没有一丝杂念。
他的话讲给凌解春听,也讲给自己听。
过往种种已然烟消云散。
追究无益。
如果他还想要这个人,不如既往不咎。
他还是想要他。
他如今已经贵为亲王,只要他要,他不能不给。
他想要重新开始。
往后余生,只能是沈霜序与凌解春。
“上来罢。”沈萧辰温声道:“我不会把你怎么样。”
凌解春愣了一下,继尔勾起唇角,弧度愈来愈大,戏谑道:“霜序要忧心的,是我会将你怎么样。”
沈萧辰脸又黑了。
这个人总是有这样的本事,将他刚刚为他升起的一丝柔情狠狠掐灭。
他拂袖而去。
“霜序。”凌解春在他身后,突然柔声唤住他。
沈萧辰脚步一顿。
“你会将此事彻查下去么?”凌解春仰着头,惴惴问。
他当然知道此事查下去并无益处,劳心劳力,却难以得到一个好的结果。
可是他还是想知道。
到底有没有一个人,还愿意顾念着、顾念着这人世间不可言说的巨大沉默。
“当然。”
他行过世路万千,一开始只是为了他一个人,可是……又怎么可能只为他一个人。
他曾见苍生。
“我信你。”凌解春灿然一笑,如释重负道。
目光落到他脸上,不自觉地变得温软。
“可是我没你想的那么聪明。”
沈萧辰突然不忍他失望,低声道:“我这人其实又蠢又笨,想做的事未必做得成……”
他顿了一下道:“……想救的人救不得,想杀的人杀不成,即便是答应你,最后的结果也未必会尽如人意。”
凌解春定定地望着他。
他怎么会这么想?
他明明是他见过最聪慧也最心机深沉之人。
行事审慎,顾全大局,身为皇子,身上却无一丝骄矜之气。
“你知道么。”沈萧辰迟疑了一下道:“沈凝霜前日刚刚离开了卫州,整个卫河段的河工便都罢了工。”
“整个卫州城上下沆瀣一气,滴水不露,一口咬定沈凝霜在时每月工银最低为四钱。”
“怎么可能。”凌解春脱口而出。
刚刚抵达卫州的沈萧辰自然拿不出这么多银子,筑堤的壮丁们却已经开始罢工,倒逼沈萧辰筹出银子来。
而朝中刚刚弹劾沈凝霜治河支银靡巨,沈萧辰如今想要拿出银子来,却是难于登天。
此时正是修坝筑堤的所谓“当春三月”,泥土渐渐绵软又不至于松懈,气候适中,正是大举春修的时候,如今几乎整个卫河河段都罢了工,若是这般拖下去,今年的治河进度便废了大半。
“是啊,怎么可能。”沈萧辰眼露讥诮道:“这还不是监工的月银,而是最低的壮丁所费。”
“但我差人查过了,此事属实。”
凌解春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沈凝霜早有预料,这次是下了血本也要留下这个巨大的陷阱给沈萧辰。
“不能这般纵容下去。”凌解春喃喃道:“既然当地流寇横行,可否下令征召流民,压低月例?”
参与筑堤的河工何止万计,若是最低的壮丁都给这个数,那每月仅仅是给薪便是数十万两消耗,再加上材料土方,以及州县给食等费,怪不得沈凝霜给出了如此巨额的账目。
而那些流寇中身壮之人征召上来,亦可减少当地流民的数量。
“沈凝霜留下带头闹事的人,虽然要求诸多,却是自南方征调来的有经验的河工,如今他们带头罢工……”沈萧辰揉了揉额角:“再征召上来的流民,良莠不齐,若是无人指导,怕是要出大事。”
征召流民本应是赈灾之初应做之事,沈凝霜却偏偏对这些人熟视无睹,上书一再强调此地民风刁蛮,丁不可用,征新会江一带河户北上,如今他们大多已经落草为寇,与北上河工积怨日久,若是没个妥帖的安排,那些举家北上的河工们一旦失去赖以生存的营生,几可想见其未来惨状。
而此事若是传到京中去,自然就坐实了潞王所讲此地民风剽悍,欺侮治河有功的外乡人,落入了他设下的圈套。
“何况……”
沈萧辰突然沉默下来。
何况,一个富户的长随月银都有一两,为何这些人背井离乡,却连一份糊口的工钱都拿不到?
可是这些话同凌解春讲,又有什么意义。
“殿下果真还是心软。”凌解春突然道。
沈萧辰蹙眉望向他,有些不明所以。
“殿下那些雷霆手段呢?”他叹了一口气道:“殿下向来不惧蜚短流长,自然有的是手段镇压那些闹事之人,却又何故心软呢?”
凌解春一针见血:“因为殿下心里,他们的诉求合理,也值得。”
沈萧辰猝不及防地得了这么一句话,抿了抿唇,有些不知所措。
“霜序不是不知道应当怎么做。”凌解春温声道:“霜序是不忍心去做。”
自古累累长城,漫漫长堤,何处不埋枯骨万千。
“霜序有慈悲心。”凌解春柔声道:“霜序是想救万民于水火。”
“我救不了谁。”沈萧辰却不肯承认:“我不是心软,我只是不够聪明。”
想不出万全之策。
隔着层层雨雾,凌解春觉得他快要哭了。
凌解春卸下力气,软绵绵地拉住沈萧辰的衣摆,有些无赖道:“霜序现在就可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