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空气静止了一瞬。
晏云儿的表情微微错愕,她视线在盛暮脸上多停留了一瞬,而后才有些慌张地收回。
她很快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并且在最短的速度内调整好自己的状态。
可即便如此,她的所有反应还是落在了盛暮眼中。
她歪歪脑袋,装傻地问道:“怎么,你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晏云儿感觉自己的嘴角都有些发僵。
她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这件事要她出时要她出力,最后处决人的权利还落不到她的头上,她当然觉得有问题。
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就看见盛暮似笑非笑地道:“你当时说过的,你对那个位置没有任何的想法。”
屋内门窗敞开,清凉的穿堂风吹在晏云儿的背上。
她忽然笑了出来。
“这才是你当时选择我的原因。”
她低声道。
世事难料。
当时选择盛暮,是因为在晏宜年和晏鸿卓的双方夹击内,晏云儿是真的处在苟延残喘的状态。
她很吃力,她需要一个助力,大富大贵大权不求,至少要在妖族内求一个安稳。
盛暮几人初到妖族就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晏云儿需要她们的帮助来让自己在妖族内站稳脚跟。
可没想到,就在这短短几日内,晏鸿卓死,晏毓入狱,晏芳遇自爆,晏宜年死生不明。
各方势力中,竟只剩她这一支了。
何其荒诞。
晏云儿不是没有想过,如果她当时没有站出来帮盛暮,会怎样。
在现在的杂乱摊子中,她是不是能够明哲保身,甚至,能够朝着那个位置看一看。
可这个疯狂的念头出现没有多久,就被晏云儿自己否决。
因为她清楚,只要她和盛暮不站在一边的话,那么现如今,这些或死或伤的人里面,未免不会有她的存在。
盛暮的声音听起来实在得过分。
她说:“当然,你有考量,我也有。”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茶杯,轻飘飘道:“我最大的考量,就是不能挡我的路。”
尤其是,不能挡她给晏随星铺出来的那条路。
晏云儿转头看晏随星。
刚才盛暮点名要他处死替死鬼时,晏云儿第一反应就是错愕。
而在错愕中,她的注意力迅速地放在了晏随星身上。
和她一样,晏随星的面颊上也出现了一抹错愕。
很轻,甚至转瞬即逝。
但就像被盛暮捕捉到她的变化一样,晏随星的表情,也被她捕捉到了。
于是晏云儿几乎也就是在那一瞬间就明白,盛暮做出这个决定,晏随星并不知情。
挺有意思的。
晏云儿想,她越发觉得盛暮是真的很有意思。
她看着盛暮,饶有兴味道:“剩下的那部分,我能单独和你谈谈么?”
盛暮还没做出任何反应,一旁的晏随星先站了起来。
他走出屋去,关上了门,给两人留足了空间。
盛暮看着晏云儿。
她视线很认真地扫过晏云儿脸上的每一寸。
晏云儿的脸很小,下巴尖尖的,肤色还带着点苍白。
眉眼是安静温和的模样,睫毛尤其地长,她经常垂着眸子,而长睫则会将眼睛盖住大半,叫人瞧不清里面到底藏了什么。
盛暮的眼神微微放空了一瞬。
因为她似乎从晏云儿身上,看到了曾经的那个自己。
那个还在穿书局的,和越淮暗地里抗争的,手上却并没有多少资本的自己。
晏云儿说的没错,她们确实是相像的。
不是面孔,不是五官,是感觉。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在盛暮第一次见到晏云儿的时候,她就产生了一种这样奇异的感觉。
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环境下的自己。
她在和自己对视。
她在和自己对话。
屋门被轻轻关上,盛暮沉静地看着晏云儿,等待着她先开口。
晏云儿呷了口茶,说:“你知道我要和你谈什么么?”
盛暮说:“我脑子里有很多的猜测,但我不知道我的猜测是否准确。”
晏云儿来了兴致:“说说看。”
她其实没打算盛暮能说。
但盛暮说了。
不仅说了,还很认真,一条条捋着和晏云儿说:
“比如,想要和我抗争一下,为什么处死那个替死鬼的事情落在了晏随星头上,而不是你;又或者,和我划清界限,表明立场,从这里之后,你要与我公平竞争那个位置;再或者,你已经从寇左那里得到了晏邱的消息,你想要和我分享这些情报;还有——”
她顿了顿,似乎是轻微地叹了口气。
晏云儿听见她说:“聊一聊,你刚才所提到的,我们之间相像的那部分。”
晏云儿乐了。
她咧开嘴:“猜得倒是挺准的,这些确实都是在我脑子里过过一边的,不过,”她顿了顿,说,“我真正想要和你说的,和上面每一点都不同,却和每一点都相关。”
盛暮歪歪脑袋,说:“说说看。”
晏云儿沉默片刻。
半晌,她忽然轻声说了句:“我想过要争一争的。”
“开始是和他们争一争,后来发现争不过。现在你来了,他们败了,我又想和晏随星争一争。”
“可是就在刚才,我却忽然不知道,我想要争一争,目的究竟是什么。”
“盛暮,”她看着她,说道,“我没有骗你的,最开始,我说的都是真话。我不想要那个位置,我不想坐上去,我是……”
晏云儿似叹息地说道:“我是,真的不想要。”
“可既然我不想要,我又为什么会生出来要争一争这个想法呢?”
“我到底,是为了谁去争那个位置。”
盛暮没有说话。
没有人说出来,可盛暮知道,晏云儿对那个名字心知肚明。
晏邱。
那个将她捡回来,好好养着,有一天忽然不告而别的人。
那个在晏云儿生命中画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那个甚至在晏云儿心中变成执念的人。
晏云儿扯了扯嘴角,说:“如果是从前,我还能说服自己我是在报恩,可现在,我——”
我知道了他只是利用我。
我知道我只是他的一颗棋子。
那我又为什么,还要为他去争呢?
房屋内安静一片。
晏云儿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盛暮没有回答她,或许是她的话根本没有被盛暮听进去,又或许是盛暮听进去了,但是没有什么反应。
晏云儿耸了耸肩。
这也很正常,这也是她说出这些话之前所预料到了的结果。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盛暮,她会变得特别的有倾诉欲。
或许是憋了这么多年憋坏了了,也或许是她觉得她和盛暮相像。
盛暮是另一个自己,一个在另一个环境下,生长出来的自己。
她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正准备起身离开,盛暮却忽然开口了。
她说:“想不通的话,就不要想了。”
晏云儿的动作顿住了。
她看着盛暮,轻缓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朵:
“只要,去做你认为是正确的事就好了。”
“做你想做的,哪怕暂时找不到原因,先做下去再说。”
晏云儿说:“你不怕我认为正确的事就是和晏随星争一争么?”
盛暮笑了,说:“不怕,因为你心里想着的那件事,不是这个。”
晏云儿说:“你还真是……了解我。盛暮,有时候我觉得,我们不仅相像,你还像是另一个我,更——”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纠结用什么词语描述。
而后她补充道:“更完整的我。”
晏云儿起身,说:“好了,真心话到此为止,你忙我也忙,晏毓那边的人手我已经准备好了,你随时可以去。”
盛暮点点头,说了句:“谢谢。”
晏云儿看着她,没说谢谢也没说不用谢,而是笑了笑,转身离开了。
门口的几个脑袋探了过来。
盛暮一早就猜到他们在门口偷听,不意外也不生气。她只是平静地招了招手,说道:“行了,人走了,都过来吧。”
“接下来,咱也有的忙活了。”
*
吃完早饭,盛暮就拉着晏随星去了牢狱。
晏云儿办事还是挺靠谱的,人手准备万全,就连名单都拟了一份。
盛暮刚准备点着火把进去,却被晏随星虚虚地拦了一下。
晏随星抿了抿唇,说:“小师姐,我来吧。”
盛暮挑眉,说:“怎么,用不到小师姐了?”
晏随星摇摇头,说:“小师姐为我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接下来的事情,我想自己动手。”
那些恩怨与仇恨,都是背在他身上的。
小师姐愿意和他一路,愿意帮他报仇,晏随星很高兴。
他喜欢看着小师姐为了他的事情着急生气,喜欢看着小师姐的情绪系在他身上。
可总有些事情,需要他自己动手。
盛暮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火把递给了晏随星,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尤嫌不够似的,又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虚虚的拥抱。
“去吧,”她说,“去做你要做的事情,小师姐看着你去。”
说是要让晏随星自己一个人去干这些事情,但盛暮也没真的心大到不管不顾。
毕竟现在事态虽然明朗了不少,可盘踞在妖族上方的离阳残魂仍旧没有被收回。
而晏随星也仍然在受到残魂的影响,欲望在被无休止地扩大。
这也是为什么这短时间盛暮不仅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而且做什么都要带着晏随星的原因。
她看着牢狱的入口,刚准备进去悄悄跟着,手臂却忽然被人拉住。
盛暮转头,看见了雾柏。
雾柏冲着她眨眨眼,面上有些狡黠:“怎么,这么不放心,还得跟进去看看?”
盛暮一时有些语塞,半晌点点头承认了:“就,离阳残魂还在,我有点担心随星。”
“有些事情总得是要他自己去做的,”雾柏明显比盛暮放心很多,她拍拍盛暮的肩膀,说:“或者是在不行,我替你去看着他?”
雾柏是鬼修,气息比盛暮一个人族更不容易被察觉。
“而且,”雾柏说,“小盛暮也有点心事嘛。”
盛暮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唇,说:“你看出来了?”
雾柏说:“那是当然,你雾姐姐是谁。”
她亲昵地揉了揉盛暮的脑袋,说:“放心吧,随星比你想象得要能干许多,你就专心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雾柏这么说了,盛暮也就放下心来。
她冲着雾柏挥挥手,自己蹦蹦跳跳地跑远了。
雾柏说的没错。
盛暮心里的确装着事。
晏云儿和晏邱,带给她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简直就像是,另一个时空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