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灵心性如孩提,哭起来也是毫不含蓄的嚎啕大哭,好像要把情绪从嗓子里狠狠宣泄出来。
【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呜呜——】
易禾俯卧在榻,安静听着,既无动容神色,更没有出声安慰。
慢慢地,哭声渐歇。
小九抽着哭嗝,惨兮兮地抹了把眼泪,说:【我、我太难过了……我好无助。小九、小九是垃圾桶里没人要的书灵,呜哇啊啊啊啊——】
说着,悲从中来,又是一阵哭天喊地。
易禾平静问:“为什么这么说?”
小九不管不顾哭喊:【《九州风云录》…它,它破了!!!】
【每一张纸都被烧得焦焦的、只剩下页边,连封面都破了好大一个大洞!!差一点点就要灰飞烟灭,我也、我也差一点点就要神魂俱灭了!好可怕呜呜呜!】
【书是书灵的本体,本来,我确实应该知道所有剧情发展的。但现在书破了,我也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对不起你小禾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别的穿书者被书灵带着吃香喝辣,我却连剧情都没法告诉你呜呜呜……】
易禾捏了捏眉心。
——此前他设想过小九或许受控于更高级的存在、或是本身就别有所图,却万万没想到他一朝穿书,还能穿到一本物理层面上的破书来。
“这本书破了,会对这个世界有影响?它怎么破的?”
书灵点头,又摇头,抽搭着掉眼泪,【现在是没什么影响,因为发育出了书中世界,《九州风云录》会随着时间很慢很慢地自行修复……我之前告诉你的背景、人物,都是它自己修复好的。】
【但如果它彻底破灭,这个世界也会坍塌。书本、小九,还有……】它局促不安地抠手,【还有穿书者,都会化为乌有。】
【更糟糕的是,我的记忆好像出了问题,我、我根本不记得它怎么破的了。好像一觉醒来,我的书就变成那样了…】
听到某处,易禾眼睑一抬,精准捕捉到它话中漏洞:“它除了自己恢复,还有其他的恢复方法吧??你发布给我的剧情任务……”
这一届穿书者真是敏锐得可怕。
小九不哭了,想挠头打个哈哈,结果吹出一个硕大鼻涕泡:【哈哈。小禾这都猜到了,真聪明!……书自行恢复到一定阶段,会出现一个扩展剧情点。踩了扩展剧情点,会帮助它快速修复其中一个小段落。】
易禾点头,表示理解。
小说发展自有因果逻辑,在确定前文某件事情确实发生后,可以根据推演而扩展出另一段剧情。
“你之前说,还有别的书灵和穿书者?他们是在别的书中世界?你不能联系其他书灵,问这种情况该怎么办吗?”
小九说:【嗯…一本书只会产生一个书灵,有时书里剧情出了偏差、或是有其他什么问题了,书灵经常会拉入穿书者帮忙解决。如果问题复杂了,同一个世界还可能会有好几个穿书者。】
它嗓音忽然娇羞起来,低头脸红:【小禾是、是小九的第一个穿书者呢。】
易禾:……我的荣幸。
【本来书灵是可以在不同书里穿梭交流的,把穿书者拉进书里的公式和数据也是其他书灵告诉我的……只是《九州风云录》一破,通往外界的通道就会关闭,当时情急之下,我就只好趁通道没关的最后几分钟拉一个穿书者进来。】
【在选择穿书者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到了你!!你看,你也叫易禾、三皇子也叫易禾,你们还长得那么那么那么像!正好三皇子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嘿嘿嘿……我就当机立断把你拉来啦!幸好有你,否则小九要孤苦伶仃被困在这里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小九低哀婉转,委委屈屈。
“三皇子不知道去哪儿了??”易禾一皱眉。
小九立马竖起三根指头:【我发誓!绝对不是我搞的!!穿书有身穿和魂穿,书里出问题偶尔会导致一些配角不知所踪,书灵就会安排契合度高的人魂穿。有了身份背景,穿书者行动起来也更方便嘛。】
易禾勉强被说服。
他右手支着脑袋,手指本来漫无目的地点碰,点着点着便揉到太阳穴去了。
心里盘算:也就是说,他作为穿书者不但没有通晓剧情的金手指,还要帮助弱小无助的书灵修复书籍,甚至还要担心这本书什么时候会再破一次,直接魂归九泉遁入虚空……
这是一个摆烂人应该承受的痛吗???
【小禾,小禾——】书灵拖起九曲十八弯的语调,恨不得牵起易禾袖子摇晃撒娇,【我全都交代完了。你帮帮小九,踩一踩剧情点,咱们快点修好《九州风云录》吧~】
“好累,该睡觉了。”易禾喃喃着翻身平躺,阖上双目,发出成年人的婉拒。
三皇子既然是个配角,八成最后是没有登基的。以他与这些好哥哥好弟弟的关系来看,无论最后谁称帝,大约都不会轻易放过他。轻则宗人府终身幽禁,重则罗织罪名,身首异处。
跟着原文剧情走,对他而言是条不归路。
——虽则细细谋划,也不是没有两全其美之策,但那不是躺平佬该想的。
安心定志,脱鞋躲入层层围帐内。
然而,嘤嘤的长吁短叹钻入床帐与他一道进了被褥中,阴魂不散。
【小禾……你知道的,我从小就没有妈妈。】
【自成一个世界后,书籍成了规则运转之物,与创作者最初的小说隔离开来。小九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没有朋友,没有亲人……】
易禾睁开眼,床顶纱帐刺着彩云祥鸟,色泽粼粼,触之能抚摸到一针一线的细密纹理。
——明明摆在眼前的真实,却都只是一本书上的寥寥数语。脆弱动荡,只消把墨迹一抹,就会连同他一起不复存在。
他只想简单地活着,哪怕流放到莽草蛮荒之地,哪怕日日躬耕,也不想追名逐利、卷入权谋之争。
【小九发誓,你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小九都再也不瞒着小禾了……】
但前提是活着。就像他名字谐音一般,易禾——易活。
【我不知道这本书为什么破掉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一次…按现在的状态,再破一次,肯定就全部完蛋了。小禾和小九都会死掉,死亡是什么感受呢……】
满是孩子气的小东西谈及了“死”,如幼童直面枪口,稚鸟凝视深渊,易禾深深吸气,轻轻吐出,终是松口。
“行了。复杂的我不会管,顺手的话…帮忙修修也无妨。只是,”他一顿,轻声敲打,“不要把‘死’挂在嘴边。”
【真的?!!小禾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你对我最好了嘿嘿嘿…】小九欢呼一声,阴霾滚落,雨过初霁。
【小禾小禾,你晚上是不是打算出宫呀?嘿嘿嘿,我刚刚感应到下一个剧情点了,就在宫外,一点都不麻烦!咱们去嘛去嘛!】小九掏出早就藏在兜里的丝滑小连招,欢呼着朝易禾抛砸过去。
刚答应义务劳动就接到活儿的易禾:……
头晕,先睡一觉算了。
……
夕阳西下,夜幕初临,华灯初上。
皇宫阊阖巍峨高壮,披甲宫卫不苟言笑、森严壁垒,角门中走出芸芸一行人,踏着宫前石阶,悄无声息汇入市中。
易禾本打算轻装简从,喻谨却不同意,说殿下身体金贵,万一孤身上街受了伤,摇桂殿上下死也难辞其咎,以命相逼地硬是带了不少侍卫持刀随在身后。
易禾只好挥挥手,让那些侍卫离远些,自己往前多走几步,抬头看去,万家灯火如空中数不完的尘埃,尽数纳入眼中。
天子脚下,鼎盛京都。九衢三市里人来熙往,高如飞檐酒楼,矮如露天摊市,檐角竹竿上都挂着红彤彤灯笼。高台雅座歌舞升平、丝竹之音袅袅飘送,街边巷角敲锣打鼓、特技卖艺者吆喝喧哗。
新买了胭脂宵食的少女欢笑擦肩而过,鬓边苗银钗饰撞出铃铃脆响。摇晃,摇晃…深宫内院里古板肃穆的景象也跟着摇晃,在易禾眼里替成崭新跳动的景画。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好看吧好看吧!京都的夜市肯定是整个大俞最热闹最好看的!】小九神气十足。
喻谨亦是跟着感叹:“殿…公子许久没出来走走了。属下记得您以前出来必去芳宝楼吃一碗清炖肥鹅和桂花鱼翅,公子这次还去吗?”
话说一半,前头卖艺处猝然飞起一束火焰,伴着嚷嚷叫好。易禾没听清,让喻谨再说了一遍,接着扭头看去。
芳宝楼,目之所及除皇宫外最高、最鲜艳的建筑。楼前停有豪车华舆,来往皆是华冠丽服的达官贵人,即便离得远,亦能透过木棂窗纸看见曼舞身姿、听见管弦乐声。
“不去了,才用完晚膳,就在街上走走消食吧。”易禾没兴趣地摆手,目光在一众卖吃食酒水、话本玩意儿的摊子中巡回,蓦然发现一个好东西,手肘捅捅喻谨,“走,去那里看看。”
人流如织,喻谨忙不迭跟上,生怕跟丢了人。
易禾在一个面具摊前停下,竹竿上挂满了各色面具,油彩缤纷,亮眼醒目。有满脸赤红关二爷、黑脸正义包青天,还有贼眉鼠眼的黄鼬精、憨态可掬的胖狸奴。
摊主是个半大孩子,戴着只美猴王面具,隔三差五便要五指勾爪、挠肩搔背,可谓敬业。
易禾不知道偌大京都城里多少人认得三皇子这张脸,不想节外生枝,索性打算覆面一遮。
“公子,可要买面具?十文一张,十六两张!”小摊主见人来看自己的货,精神瞬时抖擞起来,顿了一秒,又开始抓耳挠腮地扮猴。
【小禾小禾,你戴那个关公的,肯定好看!】小九凑热闹起哄。
易禾顺它的意,指了下关公面具,摊主连忙拿他的金箍棒挑起送到易禾手中,收棍时不太熟练,棍子差点杵到自己鼻子上。
面具后有一束带,易禾覆好面具,将带子一束,转头看向喻谨。
闷声闷气道:“好看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禾,你好像偷穿妈妈高跟鞋的小学生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小九见他真戴,顿时笑得喘不过气来。
那面具比易禾的头脸大了一圈,眼部开的洞只能露出他上半截眼睛,嘴巴洞更是直接开到了下巴。关公虎目龙睛,面具下却是一具瘦弱的躯体。
不知道是否灯火太亮,蒙蔽了喻谨双眼,他竟真情实感赞道:“公子器宇轩昂、英姿飒爽、熊腰虎背,正适合关二爷气吞山河之姿!”
【……】长久沉默后,小九沉吟道,【是这样,我认识一个技术很好的眼科大夫。】
易禾也轻轻笑了。
他歪过头看了眼奇形怪状的面具,又指了指一张憨笨猪头,让摊主甩棍挑了过来。
喻谨闭眼就是夸:“这张也好!公子俊俏可爱、天真烂漫,这小豚……”
话至一半,眼前一黑。
油彩的怪味从近处飘来,喻谨一怔,脸上传过细腻冰凉之感,是一只拿着面具的手贴近了他。
易禾藏在面具后的眼笑吟吟地,问:“你戴这张吧?”
闹市喧嚣,喻谨耳根却忽然清净下来,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猪头面具后的眼眨了眨。
纤瘦少年身后一盏琉璃灯,不怎么刺目,却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属下…属下也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