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枫不敢问那男人口中的孩子到底是谁。
也不敢去看顾晏钊的脸色。
他总觉得公子的情绪有些难以察觉的反常。
顾晏钊低头拍去衣服上的脏污,从怀中掏出绢布一根一根擦自己的手指,把泥土和血迹都仔仔细细地擦干净,他找了把草叶,盖住青牙那张令人憎恶的脸。
膝盖处传来一丝痒意,他下意识觉得那是疼痛来临的预感。
顾晏钊刻意忽视了它,道:“走吧,还有人等着呢。”
回去的路上不用掩人耳目走山道,有一条大路可以入城,叶枫收起了刀,率先下坡去探路。
……
安济坊的铁匠铺店门紧闭,门前木杆下了麻布幌子,团成皱巴巴一整块塞在窗缝里,只透出室内一点光。
铁匠铺里火炉正旺,火舌舔舐着内里的物件,烘烤得室内燥热难挡,铁床火星四溅,正在干活的伙计把锤子一撂下,听见喊声推门去后院接新材。
铁匠是个中年虬髯汉子,打着赤膊,抓起对襟褂子的下摆左右擦了擦头上的热汗,嫌热脱了衣服系在腰间,又继续翻来覆去摆弄他的宝贝疙瘩。
今日从府衙回来,他就闭门在家中,埋头整理自己的各色工具,女人提着掸子收拾了角落里的灰尘,察觉丈夫的走神,戳了戳他的胳膊:“你今日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好好的生意掐了头,先是白天关门,现在又放着活不做,明日就有人来取货了,你要砸了铺子的招牌啊,府衙里有人把你的魂召去啦?”女人抱怨道:“你若有什么难处讲出来,我还可以帮你分担一二,你憋在心里不说,也平白惹我焦心。”
铁匠抱住她,额角有冷汗,只宽慰道:“娘子莫怕,没什么大事,只是铁匠这活儿,在城里是万万做不成了。”
女人一愣,连忙在他身上翻看几遍,心疼道:“是不是有人为难你?他们打你了?为什么又要赶你出城?”
“不是赶,是我自己决定。”铁匠握住她的手,道:“云州不能待了,你快去收拾家当,一会儿就启程,赶在关城门前出城,我们去并州,那里还有人接应,总之不能……”
“阁下要到哪里去啊?”
人未至,一道似笑非笑的问声先入耳。
伙计在后院,这屋里没有第三个人,是谁进来了?
夫妻二人双双惊惧回头,女人腿软后退了一步,被丈夫护在身后:“什么人?”
关紧的木门被人从外面轻易推开,将抵着门灌满水的铁桶都挪开了几寸,来人把门上插销又顺手插回去,“吱呀”一声隔绝了乍亮的日光,男人颀长的身体堵在门口,带来不小的阴影,长腿迈开,素色劲衣勒出精壮的身体轮廓,抬眼露出一抹笑容,眼尾带着点颓靡的风流。
“主顾来取货,怎么,不打算欢迎一下我吗?”顾晏钊笑道:“还是说你准备让我跟你一起到并州去取货?”
铁匠一推妻子:“你先到后院去,没我的话别进来,如果屋里有动静,一定别管我,你们先走……你带着小佟先走。”
顾晏钊彬彬有礼地抬手示意她先请。
“我若走了,他对你动手又岂会放过我?不如留下搏一搏。”女人见来者不善,抓起墩台上的刀:“我家今日不见客,你来取什么货?”
“去年四月初八,万教归宗时,你曾为普光寺铸一尊金身,熔金冶铁三月有余,得妙相庄严,浴佛如胜。”顾晏钊却悠悠道:“阁下盛名远播,我循信而来,求一件趁手的小玩意儿。”
“是你?”铁匠眼中闪过异色:“九万佘山屠断玉,那天夜里是你送来的信物?”
顾晏钊不置可否。
他低头快速道:“娘子,你且避一避,我与这位……”
他望过来,顾晏钊道:“敝姓周。”
铁匠一愣,没有迟疑接着说:“我与这位周公子有要事相商,你放心,他是京都故人,不是来寻仇生事的。”
女人见他这样说,不放心地又看了顾晏钊一眼,这才推门出去,从外面关好了门。
她一出门,铁匠这才重新打量了一遍眼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你要打刀?”
“我有好鞘一具,差宝刀相配。”
“要多少趁手?”
顾晏钊伸出四指,道:“一尺四寸。”
铁匠皱眉道:“秋凉了,没有好铁,明年再来吧。”
“明年的虎狼更凶,怎么斗得过?”
铁匠眼中大惊,立即穿好短褂,整装肃容,后退两步跪下行了军礼,道:“拜君川守捉,队正陈峤见过昭武将军,有失远迎,将军恕罪。”
对完第一句,他就清楚此人身份不一般,哪里知道,竟然是顾候之子,曾经顾家军中的暗探统领。
多年不见,顾晏钊不似少年时宝带珠袍、俊美可爱,细看时眉眼间颇有几分顾候的英姿,多带一点郁色,少添三分凌冽,不知是不是变化随年岁涨,陈峤险些认不出他。
顾晏钊垂目看着眼前略显局促的结实汉子。
拜君川属北朔十三川之一,永和年间,父亲曾任蓟北道行军大总管,集六万兵马向北地伐罪,大败蛮人后,原总管府拆撤,只留下了一个驻守北疆的拜君川守拙,十几年后也废除了。
这个陈峤,就是原本守拙火器营的士兵,当年负伤还乡的那一批人里,就有他的名字。
他藏得很好,前段时间顾晏钊才确定他的身份。
“起来吧,我已经没有军衔在身了。”顾晏钊道:“你既然收到了信物,去联系豫州取证了吗?”
“没有。”陈峤如实道:“云州封锁了去豫州的官道,路上都有盘查的官兵,我托人打听过了,豫州并没有传来消息说两方有异动,我怕他们搜身查出什么,就先按兵不动等待机会。”
“府衙今早叫你们过去,都问了什么?”
陈峤道:“武侯命在场的匠人当场打铜,说是要选最优者为府衙办差,赏钱五十文,可我瞧着那工图上绘着的分明就是弩机的机匣……那东西我在军中闭着眼睛也能摸出来是哪一部分的零件。”
顾晏钊心道果然。
陈峤有些不安道:“我察觉出此事不寻常,应该与昨夜醉阳楼失火脱不了干系,云州有变,不能再待下去了,我就打算另谋出路。”他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当年回乡将军有抚令,暗探无召可自谋营生,您也知道,自从到了这地方,我还要养活一家老小……”
“有没有人要你打过弩机的弦片?”
“没有,肯定没有。”陈峤面色一变:“那可是要杀头的,民间怎么敢做这种东西?将军您的意思是说……”
“嗯,云州出现了北营里的弩机,此事涉及侯爷,务必谨慎,一旦发现有任何消息,立即通知我。”顾晏钊道:“府衙暂时查不到你头上,罪名落到徐家,最迟今夜就能出结果,现在走无异于不打自招,你多留意云州的工匠,尽快与豫州的暗探联系上。”
陈峤想了想,道:“遵命。”
他又道:“二公子,我久不在军中,火器营更换了几轮,不知如今的弩机还有没有改动,单凭以前的经验不敢轻断,您有没有带什么零件来?让我看一眼,记下来。”
顾晏钊将那枚弦片拿给他看。
陈峤借着他的手看了两遍,脱口而出:“这是……公子,这是云州铸造司的手艺!”
“云州何曾有过铸造司。”
“有的。”陈峤知道他没接触过这些,解释道:“那是云州以前的老匠人和后人建造的工坊,专司铸造精巧机关物件一事,手艺那叫一绝,曾经还是归属云州官府统辖,是府衙的一把好手,只不过后来不知为何,官府就不要它了,铸造司也就慢慢没落无人记得了,我偏爱这些玩意儿,就记住了这件事。它现在改名了,一般人不敢找它接活儿,那是给不要命的家伙赚黑钱的。”
陈峤把那泛着光的地方指给他看:“公子,您看这弦片的用料,它确实跟咱们军营里的臂张弩弦片很像,单独看几乎没有任何分别,就是对外说这是顾家军的东西也没有错,因为这形制就是顾家军的,但实际上这铜却有天壤之别。”
这倒是自己的疏忽了,顾晏钊忙问道:“区别在哪里?”
“打出这块弦片的铜是云州独有,传言云州曾见天火,陨星坠于北山,其尾三千里,此间有精矿,有独一无二的铜铁,火器营的老师傅们都见过这种铜,它较之寻常的铜质更纯正。此物要金锡美、工冶巧、火齐方得,缺一不可,而在云州能打出这种北营才有的弦片的,就只有铸造司了,淮南守备军的火器营都不一定有它厉害。”
“它现在在哪?”
“不知道。”陈峤摇了摇头:“我只知道平宁府与它关系匪浅,没人知道它在哪儿,公子您要找到它就得先找到平宁府,您知道平宁府吗?”
顾晏钊咬紧了后槽牙:“知道。”
“啊呀,那可是个危险的地方。”陈峤黝黑敦厚的脸庞泛起担忧:“轻易不能沾上,邪门的很……”
顾晏钊:“……”
陈峤道:“那公子,我先打探着,有消息怎么联系您?”
“岐山玉为信,华垣街碧云香铺。”顾晏钊打开门,道:“老规矩,‘单刀进三’为号。”
……
出了铁匠铺,前面不远处就是醉阳楼的断壁残垣,武侯还守在四周,顾晏钊没上前去,他目光一凝,落在了拐角巷子里的人身上。
“姑娘,姑娘,听我一言,老朽最擅长给人算命,我有‘子平术’,能通风鉴,善究子平,可测你未来祸福,知富贵啊!!哎,姑娘别走啊!”
“公子,公子,来算一卦吧,两文钱,不骗不抢……我这里还有别的,您不看看……”
“吴双全。”
巷里人少,偶尔几个过路行人也避他而逃,吴双全气愤不已,兜起衣摆正要走,忽然听闻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他头也不回,只凭那尾音上扬的调子就知道是谁,心中直叫这瘟神怎么又来了,再想跑已经来不及了。
顾晏钊不紧不慢走上前:“既然生意不顺,不如聊聊?”
“我跟您有什么好聊的……不是……周大人,今儿真是赶巧,您怎么又来了?”吴双全苦着脸,一抖衣摆,给顾晏钊看怀里的杯盘碗碟,衣包里立即“哗啦”响过一阵,他道:“我这会没算上命,您不是也看见了……我这都是正经买卖,这可是醉阳楼保存完好的青花对盏,世间只此一对,昨夜烧完就没有了……”
顾晏钊好笑道:“放心吧,不来查你的错,我今日不当差。”
吴双全狐疑地看着他:“果真?我怎么瞧着您是来逮我的是非。”
“果真。”
“那您要找我干什么?”他道:“聊聊?”
顾晏钊道:“你不是号称江湖百晓生?云州没有你不知道的事儿吧。”
“那是自然,这云州城里就没有我没去过的地,没见过的人。”吴双全四下一看,拉着他进了巷里墙根下,低声道:“周大人,您要听什么?该不会是那官府的老爷要您打听什么密辛吧?我是知道一些,枢柳巷刘老太爷养歌伎跟夫人不睦分房睡啊,符参军的二儿子又骑马摔断了腿啊,还有……”
“云州城里,哪家的匠人手艺最精湛?”
吴双全嘴里打了个磕巴,道:“大人说笑了,自然是府衙的官营老爷们手艺最上等。”
顾晏钊点点头,摊开手给他看:“出来的急,没带刀,不用紧张。”
他和和气气地问:“你知道华垣街永林巷住的是什么人吗?”
吴双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装作听不见低头就走,走了两步,发现人还跟着,又回头无奈道:“周大人,您饶了我吧,这我真不能知道……”
“十文。”
“您再问问别人吧,我……”
“二十文。”
“那是个不详之地,我不敢多说,是要掉脑袋的,您在府衙当差,怎么也该清楚这一点……”
“五十……”
“哎哎,周大人。”吴双全怀里的器皿“叮咣”掉了一地,但他显然顾不上这些赝品的死活了,踩着碎瓷跑过来,笑了起来:“借一步聊聊?”
“好啊。”顾晏钊挑眉道:“那就借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