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知道格兰菲迪来自哪里。
就像没有人知道他头上的那道疤来自哪里,他千变万化的口音来自哪里。就像琴酒不知道,这个男人当年在战壕边上拿出的相片来自哪里。
“……哎呀,福大命大活了下来,就不要去打扰人家啦,”这个男人插科打诨着,撇开了话题。他又问起琴酒的射击课成绩,问起他下周要出的单人任务。就像十几年来的无数次。
他有一副好面孔,和同样好的身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卖身给了组织,混了一个足够高的位置。
从十几年前接手彼时还有着另一个名字的琴酒,训练,教导,养育,如果这个词可以被使用——养育,直到现在。
他是很难得的、可以跟组织的“那一位”抬杠的人,拍桌子,摔酒杯,卸下一身的防备大喊大叫像个疯子,如此赤/裸而疯狂,可也是这样的“疯狂”为琴酒抹去了一些更痛苦的伤害,他得以有一副稍微健全的精神、健全的身体。
人,不是莫名其妙就长成一副完成时的样子的。一切东西都是有痕迹的。
而他的身上,就恰好遍布了这个男人教导的痕迹、教导的岁月——体术,枪械,情报,拷问,追踪与反追踪……以及一些“人”应该知道的事情,一些灰发男人曾经说过的莫名其妙的、那时他还不能理解的话语。不论如何,所有这些话语都是他成长的一部分,也已成为、或将成为他的一部分。
——这是个好人。这是许多年后的琴酒才恍然大悟的事实。
格兰菲迪,组织的领导阶层,曾经掌握亚洲行动部,后来又被放权的格兰菲迪,那个把他领出贫民窟、深沉的像黑夜一样的人,那个在将死的战壕边、什么也不做只对着一张相片亲吻的人——
其实,只是个好人。
这是琴酒前半生最幸运的事,遇见格兰菲迪并成为他的学生,而另一件,则是遇见茉莉·莱克特。
他算他半个儿子。——他想,他会在他死后为他复仇、或者收敛尸体,每年送上一捧花。
这就是“父”与“子”,不是吗?
于是那个雨夜,琴酒能想到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以托付的人,就是这个男人。他编辑了一封定时发送的消息,然后登上了飞往纽约的航班。
那封消息很短,只有几行字,简短的格兰菲迪现在甚至能马上就背出来——
那封消息写着——
“我去要一张相片,归期不定,之后拜托你了。”
然后,这个曾被他评价为“孤狼”一样的、冷冰冰的孩子,就这么走了。
格兰菲迪又想起那封已经被销毁的短信,他的脚步慢了下来。
——茉莉·莱克特在法国,但在法国找不到一点人影。
他们已经和公司缠斗了很久,关于Z的两个女儿的消息,却一点都找不出来。况且,这件事绝不能被第三个人知道。
他叹了一口气,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女人——那个旧相片上的人,
“艾莉,该怎么办啊……”,他想,
然后他又接着向前,窗外的莫斯科风雪漫天。
茉莉和索非还有罗丝道别。
她时隔很久回了一趟莫斯科,过来见一见索非和姐姐,顺便带上了米格尔。
米格尔刚到妈妈面前,就像碰见了天敌的鹌鹑、缩起了脑袋,躲在茉莉的腿后面,表情要哭不哭。罗丝停下了脚步,蹲下来,冲他喊了半天,这只小鸡崽才边哭边叫地扑了过去。
索非和茉莉出了房间,留给这对母子久违的时间。
茉莉捡着一些墨西哥的情报跟她说,一些细节,和被忽略的矛盾……说了半天,索非才看着她,“那么你呢,茉莉,你怎么样?”
茉莉的心塌陷了。她眼里滚出一行眼泪。
她久违的、狠狠抱住了——妈妈,索非,泣不成声,几乎喘不过气,脊背剧烈地抖着,像是正承受着什么不可再承受的痛苦……
她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抱着妈妈哭了好久好久。
最后红着眼睛的茉莉和米格尔一起被赶去了盥洗室,一大一小牵着手,去打湿毛巾热敷眼睛。
四个家人在基地最深处的房间里,一起吃了一顿热腾腾的晚餐。
等待机组准备的时候,茉莉就在走廊上发呆。
窗外的莫斯科,风雪漫天,呼啸声几乎能穿透隔音玻璃。雪地里除了一些大型设备,一点人影也看不见。
她想象爱人在这里度过的短暂的一年,他身上另一半血液的来源地,就是在这样的冰天雪地里,是吗?
她看着呼啸而过的大风、大风卷起的雪花、雪花飘落时的样子、一直撞在玻璃上的样子。
她用尽全力看,像是不能再看尽了,以此完全爱人的过去,一些不能再得知的过去。
雪地里一声爆破响起的时候,机组刚刚准备好。
她抱着米格尔走上了飞机,缓慢的,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漫天风雪。
然后对妈妈和姐姐挥手,转身离开。
格兰菲迪下车,走进闸门。
他听着刚刚传来的爆破声,胃痛的咬住牙,对面前走来的大丽菊面具、以及玫瑰面具说道,“不好意思啊,Z,V,我的学生似乎最近爱上了炸东西……”
他卸下身上的武器,迈步往前,“我们再接着谈谈……”
声音消失在风雪里。
不远处,一个银色长发的男人抬头看了眼似乎刚起飞的飞机,他又压低帽檐,继续走向了风雪深处。
这一天,是1985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