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初冬,檐角铜铃在北风中发出干涩的低吟,太监宫女呵着白气,一边在甬道里清扫银杏落叶,一边聊天。
一个小太监让其他人围到身边,神秘兮兮地道:“听说御林军从苏家抄出好多奇珍异宝,除了金银首饰、器皿宝石等物,还有黄金十万两,相当于国库三年岁入。”
另一人奇道:“苏家两位大人在前朝的势力已经不如二十年前,怎么还有这么多钱啊?”
那小太监拍手道:“那你就不懂了,皇上眼皮子底下不得自由,外派了才叫自在!苏澄苏大人任河南布政使的那几年,借治理黄河之名虚报工程,克扣民工钱粮,公然卖官鬻爵,捞足了油水,京里这仨瓜俩枣的,人家哪看得上眼啊!”
另外几人还待要问,忽见一人从甬道尽头走来,便若无其事地各自散开,等那人过去,又纷纷聚拢来。
“听说了吗?大理寺少卿小苏大人,还把两个哥哥告了一状呢!他这次入宫,大概就是来呈递证据的!”
一人挠挠头,表情十分诧异:“都是一家人,能有什么矛盾啊?”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据说告的是虐待致死,具体情节还没有披露,等我再去打听打听。”
李成正在御书房门口等候,见苏文卿过来,连忙掀开棉布帘子让他进去。
炭盆的热气熏腾得香炉里的龙涎香越发浓郁,一股暖香迎面扑来,苏文卿定了定神,方上前行礼。
齐烜正紧皱眉头查看御林军呈递上来的查抄物品清单,越看越心惊,握紧的拳头“砰”地一下锤在桌面上,连茶杯都为之一颤。
他抬起眼,这才发现苏文卿正恭敬跪在面前,忙唤他起身:“人证物证俱在,案子这几天就会下发到刑部开始审讯。今天上朝时爱卿说苏家还有一桩罪名,是怎么回事?”
苏文卿垂眸凝视炭盆里明灭的火星,喉结滚动,缓缓开口:“先母并非病逝,而是因为发现了大哥贪污的证据,被大哥灌下牵机药,活生生疼死的。”
他喉头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齐烜眉间阴云密布:“爱卿是怎么查出来的?”
“当时下官在外游学,回家后得知母亲暴病而亡的消息。母亲身体一直无恙,不可能突然病逝。”
苏文卿从袖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纸页呈上:“臣偷偷开棺验尸,发现母亲舌根断裂,指尖发黑,是中毒的症状。后又寻到母亲的贴身侍女,这才得知当年大哥的图谋。”
两位大哥待他如同母所生,他怎么也不敢相信兄长会对庶母下手。
后来他找到二哥苏沅求证,没想到对方被揭破后仍是不以为意,反而劝他为了家族的兴衰,要忍辱负重。
死的不是他们的生母,他们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了。
怒火冲上苏文卿的心头,他眸中射出冷光,令人莫敢逼视。
李成呈上证据,齐烜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一遍,上面清楚写着仵作验尸的结论,满腔愤恨越发不可遏制。
他吩咐李成铺纸磨墨,在奏折上写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膺天命统御万方,岂容蠹国残亲之徒乱我纲常?
今查原通政使、河南布政使苏澄罪愆昭彰:其一弑杀庶母,其二侵吞河银,其三鬻爵虐民,其四篡改奏折、欺君罔上,其五贪赃枉法。原钦天监正苏沅虚报天象。
依大周律法,追削苏澄、苏沅所有官诰,立即处斩,曝尸三日以儆效尤,抄没家产充归国库,苏氏九族内男子流三千里。大理寺少卿苏文卿大义灭亲,主审此案。”
说罢,他命人将此诏誊送都察院刊刻邸报,各府州县衙门前张贴三月。
苏文卿闻言长舒了一口气,暗暗告慰母亲在天之灵。
苏家获罪的消息传了出去,朝野震惊。令仪终于确认苏文卿真心与苏家为敌,而齐询洗去不祥之名,得以扬眉吐气,一时风头无两。
紫微宫中香烟袅袅,皇后攥紧了手中帕子,双手不自觉地颤抖着。没有什么比眼睁睁看着家人获罪,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还要绝望的了。
茗绣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语音颤抖:“娘娘,两位大人认罪了...”
皇后双眼通红,似要沁出血来:“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茗绣哽咽着回答:“两位大人为了不连累娘娘,生生担下所有罪责,声称娘娘并不知情,四殿下也上书撇清关系了。”
比起两个哥哥的自我牺牲,儿子的冷漠才是最让她震惊的。虽然早就猜到他会有此一招,可当现实摆在眼前,她还是无法接受。
“苏家做这些,是为了谁啊,还不是为了他吗?他怎么能——”
她倏地站起身,再也难以抑制满腔悲愤,向外冲去:“不行,本宫要去看望哥哥!”
茗绣连忙拦住她:“娘娘,赵总管说了,不会放我们出去的!他还让奴才给您带句话。”
皇后颤声问:“本宫帮过他,他怎能忘恩负义?他要说什么!”
茗绣一字一顿地回答:“他很感激娘娘当初相助之恩,可是娘娘不该不顾无辜百姓的性命。”
皇后嗤然冷笑:“一个两个都如此凉薄,难道他们都是有情有义之人吗?无非是树倒猢狲散罢了!”
她浑身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倒退几步,跌坐回椅子上。她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披上连绵不断的万字图案,万福万寿的吉祥寓意,此时却护佑不了她分毫。
为了不让皇子背上罪臣之子的名声,且皇后多年来一直谨守本分,教养皇子与公主,朝中不少大臣都对她赞誉有加。因此齐烜流露出些许废后之意,也被物议沸腾顶了回去。
一日,齐烜忽然破天荒地召见皇后。
在去御书房的路上,她的想法还停留在如何以退为进地为苏家求情上。可是当齐烜铁青的脸色映入眼帘时,她忽然预感到自己的处境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齐烜将手中薄薄一张纸扔在地上,阴沉的语气似一团愁云压在她头顶:“皇后可认得这封遗书是谁写的?”
皇后心头狂跳,拾起那张纸,瞬间如被人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臣妾没有见过这件东西啊!”
齐烜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你还敢狡辩!这是姝儿临死前给你写的,她甘愿以死结束你们之间的纷争,可是苏家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们母子?”
皇后心头一片茫然,呆呆地跌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像是灵魂已经被抽走了一般。
齐烜越发失望,摆手道:“这确定是姝儿的笔迹无疑,你派去的暗卫想要除掉六婆,找出证物,无奈去晚了,还留下了一幅衣角。朕已拷打过暗卫,他们已经招了。”
皇后直起身子,据理力争:“臣妾都不知道有这封书信存在,又怎么会派暗卫去找它呢?”
齐烜双唇紧抿,眼神中透出森然寒意:“看来皇后是不见黄河不死心了。”说罢,他便扬声吩咐李成严刑拷打茗绣,让她招供。
皇后大惊:“皇上,当初臣妾的陪嫁就只剩下她了,求皇上念在往日情分上,饶她一条性命吧!”
二人成婚时的回忆再次涌上齐烜脑海,那年太祖起兵,为了得到苏家的支持,让他迎娶苏湄。
洞房花烛夜,他挑起盖头,看到苏湄娇媚的容颜,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人人都道苏家将门虎女无人敢娶,我还以为是个夜叉,没想到是个美娇娘。”
听到齐烜话语中的讥讽之意,苏湄反唇相讥:“人人都道叛军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我还以为长得像阎王,没想到看着倒白白净净。”
齐烜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夫人果然豪爽!”
苏湄抿唇一笑:“彼此彼此。”
她扬起手,吩咐门边伺候的云雁和茗绣:“把那些闹洞房的人赶走,就说新人要休息了。”
二人关上门退了出去,夫妇新婚燕尔,当夜旖旎风情自不必说。转眼这么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
他经历了太多离合,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了。如今忆起往日恩爱,他纳罕自己竟然还会心痛。
齐烜闭了闭眼,叹了口气,冷声催促李成:“快去!”
李成领命退下时,紫檀木门轴发出细长的声响,像把钝刀划过皇后紧绷的心弦。
“陛下明鉴,”皇后嘶哑着声音争辩道,“臣妾若要销毁证物,怎会让暗卫留下衣角的破绽?”
见齐烜并不答话,皇后越发心急如焚,仿佛能听见茗绣受刑时发出的痛苦嘶吼声。可是无论她如何哭求,齐烜都不为所动。
在焦灼的等待后,李成终于回来,向齐烜禀奏:“皇上,茗绣招了,当年贵妃生产,皇后暗中指使太医在药中做手脚,与稳婆勾结,伪装成她难产而亡的样子。”
皇后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坐倒在地上。
齐烜冷冷地看着皇后,把桌上奏折砸向她。她一偏头,没有躲过,头顶凤钗歪斜,鬓发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