伶舟下意识眉头紧蹙。眼下不是蜀王朝贡的时候,而时隔半月他突然到访,为了什么不言而喻。她翩然起身,手一抬召来银质面具,经过姜已的时候脚步一顿,偏头问道:“这般着急,所为何事?”
她的心里有了大致的猜想,可她却还是别扭地让姜已亲口说出来。
姜已哦了一声,侧身禀报:“方才那姑娘已经醒了,嘴里一直念叨着您的名字。”
伶舟的嘴唇微抿,停顿片刻,仰着下巴清冷道:“知道了,仔细看着她,别到处乱跑。”
姜已偷瞄伶舟的神情,见她的视线扫向自己,这才慌忙点头称是。
伶舟端坐在正殿等了许久,蜀王才弯着腰跨过门槛,刚一见面,便将衣摆一甩,直接跪下去叩首:“小王拜见君上。小王管教无方,伤了君上的人,还请君上恕罪。”
伶舟的眉头一挑,俯视眼前这个不住颤抖的男人:“若我没有记岔,我该是不止一次提醒你,命你多加注意杜桀,你可曾将我的话听进去?”
蜀王抬头,一对上昏暗中的银质面具便又立马低下头,视线死死盯着手指:“君上的教诲,小王自当铭记在心。如今小王已将杜桀革职查办,夺了他的兵权着令他居家修养,待他伤势渐好,再领着他等候君上的处置。”
伶舟轻叹一声:“王朝之事我无心掺和,既然王位已传到你的手中,你当尽心尽责,护好一方子民。像杜桀这般纨绔嚣张之人,定当留个心眼严加提防。”
“兄弟情深固然重要,但天下子民的安危,更是一方君王的头等大事。”
“小王敬遵君上教诲。”蜀王对着伶舟再度虔诚一拜,“待王弟伤好,我便让他做个潇洒侯爷罢了,再不让他靠近王宫。”
“君上,小王教弟无方,劳君上亲自……”
伶舟的眼皮微阖,聚集元神仔细注意行宫内的动静。只是银质面具终究比不上黄金面具,任她如何互通五感,也只听到那人细微的呼吸声与似有若无的呼喊。
……是在喊自己的名讳吗?
伶舟微微歪头,又有些诧异。
她唤自己作甚?
“君上?”蜀王等了许久都没等到伶舟的回应,只好壮着胆提醒一声。
伶舟的意识回笼,耸了下肩,一本正经地反问:“何事?”
蜀王:“小王方才在说,蜀地已连日无雨,这般下去今年的收成怕是也要受影响,不如过些时日小王请巫师过来祈雨。”蜀王抬头,看向伶舟笑道,“届时,还望君上出面助我们一臂之力。”
“若是……”蜀王咽下口水,斗胆提议,“若是玄凫王也能出面,那便再好不过了。小王已十余年未见过玄凫王,若是她在……”
“此等小事,便不必劳烦她了。”伶舟朝他一瞪,打断。
蜀王向来惧怕伶舟脸上的面具,稍一对视便能感受到凌冽的杀气。如今又这般猝不及防地与其对视,更是吓得他连忙低头,额头撞向地面连连道:“那是那是,玄凫王玉体贵重,祈雨这等小事自然不必劳烦她亲自出马。”
伶舟被他说得有些心烦,摆手道:“若没有别的事,便先回去吧。”她顿了顿,补充道,“蜀王这般看重兄弟情谊,不如多看重看重王姬,她才是蜀王的胞妹不是吗?”
蜀王起身,连连称是。
月湾宫与行宫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伶舟唤来傅离,处理完手上的琐事才款然来到行宫。风笙正半躺在榻上,苦着一张脸咽下姜已递过来的药碗,瞧见门口的伶舟,她眼睛一亮,“嗖”地直起身。不料牵扯到伤口,痛得她龇牙咧嘴倒在大腿上倒抽气。
伶舟眯眼,斜了她一眼,悠然迈入屋内,接过姜已手中已经空掉的陶碗,放在鼻尖轻轻一闻,状似不经意扫了眼榻上那人,问:“身子好些了?”
风笙哆嗦着嘴唇缓过一阵疼痛,姜已见状,上前替她回答:“好多了,刚才一直嚷嚷着要见你,我都嫌她烦……”
伶舟一个眼刀甩过去,姜已立刻识相地住了嘴。
伶舟冷哼一声,靠近半步,把玩着玉匣里的药蚕金丝问:“喊我做什么?”
风笙后背的伤口最为严重,哪怕过了这么些时日,依旧会渗出血丝。她小心地直起身,免得再度扯到后背的伤口,盯着眼前那飘然若仙的身影问:“是你救的我吗?”
伶舟轻抬眼眸,收敛唇角的笑意:“不是,是傅离路过,顺手将你救下了。”
站在一边的傅离不禁用手指向自己,朝姜已无声询问。
姜已扭头,疯狂向她使眼色,她才轻咳一声:“是,听闻杜桀为非作歹,强行掳了酒坊摊主,我便顺手将你就出来了。恰逢君上唤你,我便顺手将你带了回来。”
“不可能。”风笙低下头,自顾自地念叨,“我见她一席白衣,飘然若仙,手上还有一把镀锡铜剑。”她抬头看向傅离,“你们常年穿着一身青衣,怎么可能是你?”
傅离语塞,一脸无助地看向姜已。
君上从未吩咐过要这般交代,她也不好擅自做主编出一堆谎话来蒙骗眼前这个姑娘。
“人家救了你,你便是这般态度么?”伶舟转身,坐在一边握住风笙的手腕,刻意忽略她惊恐的目光垂眸为她诊脉。
风笙瞪大双眼,下意识就要抽回自己的手。奈何伶舟使了力气,她又是大病初愈,一番挣扎过后,便也乖巧地任由那人抓着自己的手腕。
她的视线飘忽,又是抬头看向屋顶,又是无辜地朝眼前二人眨眼,再是垂眸用手指揪着身上的被褥。
伶舟啧了一声,不禁嗔怪:“我好心与你诊脉,你这般慌张做什么?若再乱动,你今日便同我行那失魂术,不管是生是死,明日便离开蜀地。”
风笙噘着嘴,轻声嘟囔:“我哪有慌?”
伶舟按着她的筋脉重重一按。
风笙自知理亏,委屈地瞥了伶舟一眼,揪着被褥紧紧包裹着自己,视线锁定在手腕上那圆润的指尖。
什么嘛,她就算再愚钝,也不至于连这人的声音都认不出来。
那日,分明就是伶舟救的她。
又不是什么坏事,为何死不承认?
风笙幽怨地看向伶舟,神情委屈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
姜已与傅离对视一眼,推着傅离的肩膀悄然离开。
“姜已。”伶舟收回手,拢过衣袖喊道。
身后久久没有传来姜已的回应,她疑惑地朝后望去,这屋子里哪还有两人的身影?
“她们方才就溜出去了。”风笙打量着伶舟的表情,好心提醒。
伶舟心中懊恼自己竟连这点声响都未曾注意,不禁低头横了那人一眼,怪道:“你为何不说?”
风笙心中愈加委屈,她干脆梗着脖子反问:“你又没让我提醒你,我如何说?若是不慎惹你不悦,谁知道你要如何惩罚我。”
伶舟一口气堵在心口,竟也无理辩驳。她将手一挥,袖中飞出一条锦缎直接覆上风笙的双眼:“就你事多。”
“诶!”风笙胡乱扯下脸上的锦缎,望着伶舟的后背欲言又止。
“什么事?”静待片刻,伶舟背对着风笙突然开口。
“这你也能看到?”风笙歪着脑袋观察伶舟的背影,任她如何琢磨,愣是不知这人是如何知道自己有满腔的问题要问她的。
伶舟正对着窗棂,垂眸不语。
“我是想说,既然我因为奴籍的事情伤成这样,那高凌云现下如何?可有因此受到牵连?”
伶舟收回飘忽的视线,偏头用余光打量身后那人,语气生冷:“先顾好你自己。”
“那——”风笙察觉到伶舟的疏离,将将出口的话又不知如何开口。
“说。”伶舟催促道。
“那——”风笙小心地用舌头润了下嘴唇,干脆一鼓作气,闭上眼快速道,“我何时能离开此处?你说的失魂术,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周遭许久没有声响,风笙的心跳如擂鼓,生怕这个问题又惹得伶舟不悦,让她给自己一点苦头尝尝。她小心翼翼地眯开一条缝,身子前倾,想要绕过她的身后偷瞄伶舟的神情。
一有不对,她便迅速道歉,将她哄高兴了,这女人才会尽早放自己回去。
“你若不怕死,明早就可以。”伶舟突然一个回头,风笙便猝不及防地与她对视上。她急忙挺直身子,靠着墙面低头轻揉自己的下巴掩饰局促。
伶舟的双眸泛着冷意,她收起玉匣里的药蚕金丝,抬腿就往外走:“若是不想死,那便好生等着,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放你走。”
她走得决然,就是傻子也能看出来她眸底的愠怒。风笙下意识地抬手挽留,可动作幅度过大,一个不慎,重心不稳,险些从榻上摔下去。
伶舟的耳廓微动,还未转身,便抬手用金丝稳住那人的身子,皱眉斥责:“你做什么?”
风笙大喘着气缓解自己的后怕,手指轻抚身上的金丝,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伶舟。
金光透过窗棂照亮这个算不上辉煌的行宫,纵使住了些许日子,也难抵经年的尘螨。细小的浮沉飘浮在那几缕光线之中,风笙的眼神真挚,映照这眼前的金光,指腹轻抚着手腕间的金丝。
伶舟负手,将金丝收了回来。
“我是想说,谢谢你。”手心突然落空,风笙突然间有些不适,她抓了两下空气,将手藏在被褥下,“我知道是你救了我。”
“虽然当时我被伤得迷迷糊糊的,但你的嗓音,你的气味,我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