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星然离开孟安煤炭产业园区没多久，程仰接到了长平镇民警李晋打来的电话。电话中说，张朝被市公安局传唤了，原因可能和李诚被调查有关。

挂完电话，程仰急忙赶回长平，去派出所见李晋。刚一走进李晋的办公室，还不等人把门关上，程仰便问：“张朝怎么会和环保局的人扯上关系？”

李晋摆了下手，示意他坐下：“你别急，我也是刚收到消息，具体情况还得等张朝接受完讯问才知道。”

程仰眉头紧皱，缓缓落座。

“那个张朝不是已经出去大半年了嘛？把他叫回来市局也花了一番功夫，看样子不会是什么小事。”说着，李晋倒了杯水放在程仰面前。

程仰心绪翻涌，眼神难掩慌乱：“你说，这会不会跟我父亲的那场车祸有关？”

李晋微微蹙眉，沉声道：“不瞒你说，我确实听到一些消息，说是李诚涉嫌多年前帮助一位高官的亲戚，掩盖肇事逃逸的罪责。但究竟是不是你父亲那起，还得等讯问结果出来才能确定。”

程仰默了片刻，百思不得其解：“可这个李诚我接触过几次，他每次见到我，也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

“李诚这个人我知道一些，他只有高中学历，最早是环保局办公室的一名编外人员。现在能做到环保局的办公室主任，可能是有什么路子。”李晋说。

程仰盯着面前的透明水杯陷入沉思，没说话。

李晋见状，以一副安抚他的口吻说：“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有点眉目了，我会让我市局的朋友继续留意的。”

程仰心不在焉地点了下头，“谢了。”

李晋看着那张疲惫的脸犹豫一瞬，几秒后说：“事情既然有了线索，那就交给他们去查吧，你呢也别着急上火的，等消息就好了。”

程仰抬眼看向他，神色意味不明，过了几秒，闷闷地“嗯”了一声。

西餐厅里的许星然，独坐在沙发卡座里，看着对面肖晴剩下的半块牛排出神。

早期在宁林做煤炭生意的人并不多，程仰的父亲程志华因为信誉好在当时小有名气。所以十几年前的那场车祸，年纪稍大点的人都有印象，特别是环保局的人。

肖晴也是从年纪大一点的同事那里听说，那场车祸至今未找到肇事者可能和李诚有关。

得知这个消息的许星然，内心受到的震动甚至比前几天被调查时还要大。

她从未想过，李诚的事情会和程仰有关联。

许星然的手指抠着冷硬的桌面，脸上写满纠结。

纠结要不要告诉程仰。

她犹记得，程仰告诉她车祸这件事时，那般落寞感伤的神情。

纠结一整晚，第二天许星然决定去找程仰一趟。

到了国浩煤厂，程斌和程仰都不在。许星然正要给程仰打电话时，一位坐在屋檐下休息的工人告诉她，程仰去长平镇后面的山上去了。

根据工人的指引，许星然来到山脚下，在不远处看见了一辆熟悉的路虎。确定人还在山上，她一口气爬到半山腰，绕过一棵大槐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大片墓碑。

许星然看着眼前的墓碑，不禁蹙眉。

程仰可能已经听说了那件事。

不等喘匀了气，许星然直接壮着胆子往里走，很快寻到了程仰的身影。

“嗨。”许星然低头看脚下的路，不到跟前便先喊了一声。

程仰闻声回头，看见是她，不由得瞳孔一震，连忙擦掉眼泪，朝她走去。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程仰一脸诧异。

许星然额上有一层薄汗，仍有些喘：“给你发消息了，你没回，我就直接去你们厂里了，你不在，是一个大叔告诉我你在这里的。”

程仰拿出手机点了几下屏幕，没亮。

“不好意思，手机没电了。”说完，程仰转头向后看了一眼。

许星然跟随他的视线，远远看见墓碑上有一张照片，问他：“那边是？”

“一个朋友。”

“是和你父亲一起出车祸的那个朋友吧？”

“嗯。”

“我能去看看吗？”

程仰的脸突然僵住了，没回答她。

许星然没看懂他的表情，索性绕过他朝着那块墓碑走去。

程仰突然提高音量：“星然你不要误会。”

话音刚落，许星然已经站到了“那个朋友”的墓碑前。

墓碑上那张照片里的人，是一个穿着学士服的女生。女生笑起来明眸皓齿，好不灿烂。照片旁边刻着几个字：爱女梁宇合之墓。

这下换许星然怔在那里，眼睛珠子慌乱地转动着，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她看得清清楚楚，这个叫“梁宇合”的女生，有着和她神似的样貌。

“星然，你别误会，不是你想得那样。”程仰抓住她的手，焦急得失了分寸。

许星然缓缓从他手中抽出手来，失神道：“我先回去了。”

撞开程仰，许星然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外走。

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狼狈的小丑。

程仰紧紧跟在她身后，解释：“星然，我追求你绝对没有其他原因，真的只是因为我喜欢你。”

许星然瘪着嘴巴，想说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这种屈辱的感觉，哪怕是喜欢林凡的时候，也从未有过。

程仰再次拉住她，慌乱又用力：“你相信我好不好？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程仰。”许星然吸了下鼻子，抬头看向他时已是泪眼婆娑，可依然弯起眼睛笑着说：“我们之间本来就什么都没发生过，你用不着跟我解释。”

在她弯起眼睛的那一刻，几行热泪瞬间划过脸颊，几乎要灼伤这张脸。

程仰看着她的眼睛，拉她的手不自觉松了几分。

“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你要找的肇事者，可能跟李诚有关。”说着，许星然从他手中挣脱，随便抹了把泪，眼神变得决绝：“我们以后不再是朋友了，不要再打扰我了。”

程仰拉她的那只手还僵在空中，眼睁睁地看着她走，消失在那棵大槐树后。

刹那间，天雷滚滚，风沙四起，不一会儿，片片黑云倾轧而来。程仰不知道在那里立了多久，滂沱大雨中，犹如一只孤魂野鬼。

风雨忽至，和他父亲去世那天一样。那天之后，一切又回到了遇见许星然之前的样子。

日复一日的乏闷潮湿。

一个月后，关于李诚违法违纪的调查结束了，程志华车祸一案的真相终于浮出水面。

十六年前，林凡的大伯林铮在环保局任副局长，其小舅子经营了一个运输队，专门运送沙石、渣土等建筑料。

有天半夜，梁宇合独自在家时突然犯病，在晕倒前打电话给程志华求助。当年长平镇的卫生所条件有限，为了不延误治疗，程志华决定以最快的车速送梁宇合到市里的医院就医。

在物流信息部的小平房附近，一辆超载的土方车撞向了程志华高速行驶的小轿车。车子被撞翻在路边，车里的梁宇合因遭到猛烈撞击，当场死亡。头部遭受重创的程志华被送去医院后，进行了多轮抢救，但最终也没能活下来。

张朝的父亲当时看见了那辆仓皇逃走的土方车，借着路灯和小轿车车灯的光，默默记下了土方车的车牌号和车队名字。第二天一早，他偷偷联系了土方车的车队老板，并以此为威胁，向对方索要五十万封口费。

车队老板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处理，于是去求林铮摆平此事。林铮与他关联太过紧密，无奈应下。为了防止张朝父亲得知自己身份后变本加厉，林铮从环保局的编外人员里选了一个人替自己出面。

李诚就是被选中的这个人。

这件事过去几年后，张朝家从小平房变成了装修精美的楼房，当初李诚给他们拿来的五十万已经全部花光。见李诚升了职，张朝的父亲便又动了歪心思。

此时的宁林准备响应国家政策，搞一搞环保事业，于是环保局局长出身的林铮被调到了市政府，前途一片大好。因此，张朝的父亲成为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后来，张朝的父亲变本加厉，林铮不胜其烦，暗示李诚想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麻烦，并许诺给他环保局办公室主任的位置和一个让他孩子出国留学的机会。

李诚深知林铮前途无量，便满怀高兴地应下了这笔交易。就在他考虑怎么动手时，张朝的父亲在一次酒局中意外身亡了。

对李诚和林铮来说，这是再好不过的意外。可他们谁也没想到，张朝的父亲给张朝留了后手。

张朝只要是没钱花了，就拿着和当年车祸有关的证据去威胁李诚。

再后来，张朝被程仰发现了异常，只好逃到外地。可终究是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林铮的倒台，连带着李诚和他，一起被顺藤摸瓜摸了出来。

真相大白的这一天，程仰等了十六年。可他的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最爱他的人早就不在了，他爱的人也不可能再见到了。

现如今，原国浩八厂环改后陆续步入正轨，新收购的西二区合并投产，长平镇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红火与热闹。

这种种喜悦，再也没有可以分享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