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玄烛垂目,从盛晔这个角度看,正好能看见他低垂的长睫扑闪了一下,盖住了褐色的眼瞳,眼旁的小痣仿佛也动起来了一般,他淡淡道:“无妨,不过是比常人低了一些,为师不还活着么。”
“…………”
这分明不是低一点啊!
他看得出邬玄烛不想说,于是也不好再问。
“你擦完了吗?”
听此,盛晔悄悄揉了揉被他擦得微微卷曲的发尾,干燥的头发手感非常舒适,“好了。”
邬玄烛:“好了便睡吧。”
夜已深,外面好似下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户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水痕,随即又被下一滴雨水覆盖,打乱轨迹。屋里最后一盏油灯被掐灭,黑暗的环境只剩交错的呼吸声,两人谁也没有动作,一个坐着一个躺着。
盛晔睡不着,他缓缓支颐,盯着黑暗中能轻易看见的一抹白,那人还腰背笔直地盘腿坐着,没有要睡的打算。
他以为是养尊处优的旧谙上仙睡不惯硬邦邦的单层絮胎,不由有些失笑。
独占软床的盛晔惬意地倒腾了一下差点安置不下的长腿,仍兴致盎然地注视着他的师尊。
过了不知多久,他的手腕和脖子都已经酸了,才看见邬玄烛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动作,似乎是有些冷,他伸出手揪过放在一旁的衣物,动作极小心地盖在自己身上,随后缓缓躺下,把自己紧紧地蜷缩起来。
那么修长的一个人,缩起来竟只有那么一点大。
盛晔放缓了呼吸,脸上没什么表情,深深剑眉下,一双没有温度的双眸里蕴含着少许看不懂的思绪。
夜深人静时,他总是懒得掩饰自己的情绪,或疯狂,或冷血,或是让他难以接受的柔情。
雨渐大,劈里啪啦地打在屋檐、石板路,碰撞而出的声响催人入睡。
盛晔又盯着看了一会儿,才不动声色地翻了个身,静静地闭上眼。
夜晚总是很短暂,好像就是睁眼闭眼一瞬间,不及梅花落地的时间。
“娘亲!娘亲!你来帮帮我啊!”
邬玄烛眉头紧锁,他似乎在做梦,独独看不见梦的内容,只能模模糊糊地听到声音。
“乖,娘亲还有事情要做,你先自己玩好不好?”
声音忽大忽小,宛若隔着一道墙。
“娘亲!”
下一瞬传来一声什么人倒地的声音,伴随着一个幼小孩童声嘶力竭的呼喊——
“娘亲——!!”
是谁?
究竟是什么?
邬玄烛猛然一睁眼,眼前乍亮,他不适地眯了眯眸子,缓了片刻,随后他看见了一个小男孩,背对着他,正手忙脚乱地奔向倒地不起的女人。
邬玄烛骤然一惊,那晕倒的女人,竟是那月华上仙的师尊——羽若上仙!
他不禁一愣,没管小男孩,快步走上前想探查一番,没成想自己的手却从她的身体穿了过去,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马上反应过来这应当是在梦境中。
只是,自己的梦为什么出现羽若上仙,以及……
邬玄烛这才看清跑过来的那个男孩,稚嫩深邃的五官,黑瞳仁长睫毛,这不就是自己的徒弟盛晔的缩小版吗?!
他一时有些晃神,不明白为何自己的梦境会出现他们。
羽若上仙早在多年前就失踪了,开始时大家并不担心,只认为是她没事出去游历去了,直到大长老起疑心,用万灵球搜寻了一番,才得知她已经仙逝了,甚至是什么时候都无从得知。
据说知晓噩耗的第一日,所有上仙及弟子都沉浸在悲伤之中,唯有她的独门弟子月华上仙脸上连一丝伤感都不曾看见,甚至连一声告知都不曾就下凡游历。一些弟子便在暗中嘲讽他——他们不是羽若上仙的门下弟子,也没什么心情去悲伤,议论上仙倒是成为了他们的乐趣,于是月华上仙便平白无故背上了“白眼狼”“狼心狗肺”“克师”等等众多骂名。
只是他们后来才得知,月华上仙凭着自己腰上佩戴的,有着羽若上仙灵力的玉佩在人间寻了她的骸骨几天几夜,不眠不休。
当无功而返时,他也不在乎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日日夜夜不吃不喝地跪在羽若上仙的灵碑前,那座迄今为止还是空的灵碑,生生跪了五日,到第六日时静翕上仙和大长老实在看不下去,拉起他已然毫无知觉的身子。
邬玄烛回过神,环视了一圈自己所在的位置,在一个屋子内,装饰繁华,但更像是一个孩子的屋子,想必这就是盛晔的房间了。
他复又皱起眉,得出了一个荒唐不已的结论——
盛晔叫羽若上仙娘亲,那他与羽若上仙,竟是……母子关系??
邬玄烛:“……”
他如遭雷劈一般,怔怔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不够用了。
可无论他如何心乱如麻,小盛晔都看不见,当下他正慌乱地推搡着他母亲的身子,少顷,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爹,您快看看我娘亲,她怎么了,为何会突然晕倒?”
邬玄烛看清了来人,蓦地瞪大了双眼,万年不变的冰冷表情刹那间出现了裂痕,即刻粉碎成了粉末,他徒劳地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也仅仅只是张了张嘴,过于震惊的心情不允许他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他看见那进来的人,是魔尊夙离!
邬玄烛:“…………”
所以,盛晔竟是仙魔混血?
脑海中被这惊涛骇浪般的消息震碎了思绪,他有一刻是真的认为这个梦境过于荒谬,短短一刻钟内被过度惊吓了两回,他感觉自己就算再见到什么也不会比这更为震惊了。
只见夙离俯身隔开了小盛晔,抱起昏迷不醒的羽若上仙,道:“你乖乖的,你娘亲就会没事。”
语气疏冷而僵硬,像是对一个陌生人说的。
“可是……”小盛晔看起来像是有点怕他,握紧的小拳头微微颤抖着。
“没有可是。”说完,夙离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他挥手在房间门口下了一道结界,不许小盛晔出来。
“娘亲!娘亲——!!!”小盛晔用小手拍打屋门,那时的他还没有门环高。
邬玄烛眯起了眼睛,他已然从极度的惊悚中回过神来,迅速将看到的分析了一番,理了理情况,脑袋中顿时出现了诸多疑惑。
为何他没有在做梦的感觉,这一切看起来都异常的真实,真实到了仿佛是自己以第三者的视角看过去发生的事情。
看过去发生的事情……
如梦一般……
邬玄烛倏然一怔,眸子一刹那间睁大了,他像是确认什么一样,蓦地转身看了一眼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盛晔,心飞快地跳起来。
“无缘梦……怎么会是无缘梦……”邬玄烛暗自喃喃。
无缘梦,乃上仙界一大禁术,其用途有二。
其一,乃第一梦境,起死回生。施术者将自己与受术者一同拉到梦里,从随机的时间开始再重新与那人过一遍以往的经历,直至死亡的那一刻改变过去,扭转命运,转死为生,除此之外其余的跌打损伤一律不能强行改变,若有违者,便会以自己的灵力偿还。
第一梦境损耗巨大,最好的结果便是双人一同回到现实,只是施术者修为尽废,沦为凡人。
其二,乃第二梦境,溯回。顾名思义,可以回溯到过往心中最不忍、最恐惧、最想忘却的一段记忆,被拖入梦境中的人会再次经历一遍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即便是以第三者的视角观看,但难免还是会沉浸其中,难以脱身,直至癫狂、疯魔。
人心散发出的悲痛、绝望、愤怒等等所有因梦而起的负面情绪都会变成灵力被吸食,而一旦陷入狂暴的状态,其人往往会难以抑制地爆出灵流,如同断了水闸的水一般汹涌澎湃,大股大股地被梦境吞噬,最终灵力枯竭而亡。
无缘梦两种用途,皆是残忍而疯狂,可世代以来,私底下琢磨此术的仙人、魔人乃至凡人都数不胜数,意欲掌握这禁术而满足自己内心贪婪的幻想。
然而无缘梦常人是开启不了的,因为它会耗费大量的灵力,且待在其中的施术者还会不断被梦境吸食灵力,在其中待的时间越长,神智越不清楚,渐渐的就会遗忘掉现实,最终成为梦境的祭品。
是故一些人即便有能力开启无缘梦,无奈实在没有毅力可以走得出来,连同自己也不幸丧命。
但第二梦境有所不同,它所吞噬的灵力是为施术者所用的,因此,大多修炼无缘梦的人都是冲着第二梦境来的。
无缘梦有背天理伦常之规,为三界所大不容,记载此术的古籍早已被损毁,仅剩潦草的几页,被重重封印在上仙界的藏书阁中,永不见天日。
邬玄烛紧蹙双眉,面沉似水的面庞上有化不开的寒气和戒备。
究竟是何人炼出了此等伤天害理的禁术?
他目光流转,一圈一圈地检查周围,最终定格在小盛晔身上。
若他没想错,那人当是开启了无缘梦的第二梦境,而他方才所见,应该就是盛晔的记忆了,那被拉进来的应当是只有自己和他了,但是他人呢?
梦境已经开启,除了施术者,它会挑有着更痛苦回忆的人先下手,吸食了足够的灵力再对付剩余更难对付的人,而其余的人在其中若不能及时破解,在其中也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耗掉灵力。
邬玄烛凝了凝神,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穿过小盛晔的身体,然后是被下了结界的门,
然而电光火石间,就在邬玄烛穿过门的那一刹那,一切仿佛都天崩地裂般塌陷了,邬玄烛反应极快地撑起结界,滚滚浓雾稠密地挡在周围,阻碍他的视线,遮盖天地,仿佛这一时间世上所有事物都消失不见了,仅剩下这这被雾填满的一方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