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徐徐,只一夜的时间,桂花便簌簌地落满了一地,风中的桂花香气不减反增,在外头走一遭,似乎连每一根发丝、每一片衣袖都染上了满满的花香,在一举一动间挥洒出来,如此,女儿家姑娘们都省了往自己身上喷香粉了。
第二天一早,邬玄烛和盛晔就已经整装完备要出发了,邬玄烛还带了个白色面纱,遮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了深邃精致的眉眼和鼻侧一点小痣,大概旧谙上仙还是放不下脸面来亲身逛花楼,但任务傍身,不得不去,作为师尊、长辈,他自然是不可能让盛晔也去这种地方的,但在无缘梦中二人误打误撞观赏了一番,这下没得防了,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过了,只得给他也带上了面纱。
临行前,盛晔还把桌上那盒昨晚吃剩下的桂花糕带上了,他说这盒糕点放不了太久,得尽早吃掉。
两人方一推开门,就碰上了也才出门的阿霰,她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看清了眼前出现的一黑一白的身影,忙道:“师尊,师兄。”
盛晔:“……”
他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邬玄烛也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两眼,但没说什么。
“你们这么早就出发了啊,早膳还没用吧?”
邬玄烛:“不算早了,街上买个几个饼便可。”
不知是盛晔手上拿的桂花糕过于显眼,还是阿霰的对食物的洞察太过敏锐,总之还没说几句话,她的目光就又飘到桂花糕上。这次她不打算打暗语了,直接明说:“师兄,能否给我吃一个桂花糕?”
果然还惦记着呢。
盛晔十分无奈,但他总不好拒绝一个脆生生喊他师兄的人这么一个小小的要求,只得将桂花糕递给她,面带微笑道:“吃吧。”
“谢谢师兄!”阿霰听罢欢欣雀跃,早起的困倦全部一扫而空,蹦跳着来拿。见此,盛晔有些失笑,忽然觉得自己昨天那吝啬的样子实在有些令人不齿了。
然而当阿霰的手就要碰到桂花糕时,一道携带梅花香风的白袖袭来,夺下了盛晔手中的桂花糕。
阿霰十分不解,眼眸里是清澈而无辜的询问,“师尊?”
这回连盛晔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邬玄烛虽爱甜食,但也绝不是舍不得这两块桂花糕的人,那他这个举动是为何?
只见邬玄烛将桂花糕拿在手上,在二人不解的目光下淡淡地掀起眼皮,清冷的嗓音如初秋早晨的风一般,在空荡的廊道响起,他道:“先用早膳,再吃桂花糕。”
“……”阿霰愣了两秒,才恍然大悟,天知道在方才几秒钟的时间里她脑中掠过了多少想法,还当是师尊要锻炼她,不给吃呢。
“我知道了师尊,那我一会儿再吃。”
“嗯,拿去吧。”
阿霰抱着桂花糕,迅速冲进屋子里放好,又冲出来,“师尊师兄慢走,我去练刀了!”
盛晔:“……”小姑娘跑得还挺快。
邬玄烛回过身,“我们也走吧。”
“好。”
闹春楼与他们住的客栈距离并不远,地处梦梭镇正中心的位置,集天时地利人和,能够成为热门之地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是他们算错了一点,如今才是卯时左右,放眼整个众生道大概也不会有哪个瓦肆会在这个时辰开门接客的,于是迎接他们的,便是眼前紧闭的大门和冷清的街道。
邬玄烛:“……”
盛晔:“……”
他竟然忘了,这些寻欢作乐的场所怎么会让自己辛苦起这么早,再者,就算他们开了,那些富家子弟又怎会苦了自己。
盛晔往四周看环顾一圈,道:“咳……师尊,要不我们先用早膳吧?”
邬玄烛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可置信,蹙了蹙眉,末了还是点头同意了,随盛晔去了周边的笼饼摊。
二人坐在一旁乘凉伞下吃着,大概是看向闹春楼的眼神太过频繁,此时卖笼饼的小贩又正好空闲着手,便热情地对他们道:“二位是在等着这闹春楼开门吗?”
他已经在闹春楼前摆摊子许多年了,每日整个梦梭镇就属这里客流量最多,相较在以前那个穷乡僻壤,挣几个零子也容易一些。只是平日里那些富贵家子弟要么是午时才来,要么是夜晚才到,还从没有见过哪位如此早就来等候的,倒不像是来寻欢作乐了,更像是衙役来例行检查。
就连穿着也如此正经。
虽说闹春楼每日人挤人,好不热闹,但若是来欣赏歌舞的,真是不至于这么早来。
盛晔啃完了饼,笑眯眯地对小贩道:“让店家见笑了,看来是来得太早了。”
小贩哈哈一笑,将手中因覆盖蒸笼而湿热的白布巾挂在肩上,又指了指对面大门紧闭的闹春楼,道:“哪里哪里,不过二位公子,小的在这儿已经做了许多年了,不敢说有多久,但一定是快十年了,还从没有见过这闹春楼有哪一次在卯时开过门呢——唔,好像是有一次例外。二位一看就不是当地人吧?”
“店家好生慧眼,我们确实不是本地人,是梦梭镇旁边的一个镇子里的,此行自是慕名前来,”盛晔笑着回道,他转头看了邬玄烛一眼,后者正吃完了饼在擦拭着嘴,接受到他的目光将头抬了起来,对视了一眼,而后将面纱又覆上了脸,“只是不知店家说的那一次例外是为何呢?”
此时他的生意好了起来,一边转过身马不停蹄地为客人准备着各色早膳,一边还忙里偷闲和盛晔闲聊着,竟还能奇迹般得两不误,找零找得飞速,“唉,那说起来可真是令人惋惜,似乎是八九年前吧,还是七八年前?哎呀年纪大了有些记不太清了,这闹春楼的主子春姨,大限至,没有一点声响就去了,那日清晨她的闺女早早地为她送了行,着手后事。真是可惜了她经营大半辈子的生意,不过好在她闺女也懂事,这么多年这生意还是一如既往地红火。”
邬玄烛听到“春姨”两个字时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低声道:“春姨?已经过世了?”
“是啊,二位没听说也正常,毕竟她的闺女没有将这件事宣扬出去,只默默地处理了,之后便自己上任,似乎被唤作……对!眠娘!”
眠娘……眠娘……
邬玄烛琢磨着这两个字,忽地想起无缘梦中那只没被静翕发现的小黄鼠狼,似乎就叫眠儿。看来这只黄鼠狼最终也是修成人形了,不知是用什么方法。
那春姨之死必定也是因为静翕的那一鞭,修为丧失,灵力散尽而亡。若是这小贩没有记错时间,那无缘梦中经历的那一段时间便也可以知晓了,便是七八年前。
“那你可知道云姬?”
“知道!这怎么能不知道,云姬当年风声可燥啊,人人都盼得见他一面,据说他的长相那可是百年难得一遇的,见一面如醉春风……”
正巧此刻一位吃着笼饼的客人接上了话头,道:“这真不是吹大,说来你们可能都得羡慕,我当年可是亲眼见过的,说是祸国殃民的妖孽都不为过!那天可真是凑巧,本来没想着会见着云姬的,毕竟他这么大头,难得出来一次,可真没想到啊,给我撞上大运了!”
盛晔:“……”
这真的是在夸人吗?
又有一人道:“哎呀你就偷乐吧,这眼睛怕是都能当宝了。真是可惜了,我还没见过一面呢……”
盛晔:“此话怎讲?”
小贩卖完了笼饼,又凑到这边与他们聊了起来,“二位公子有所不知,云姬已经过世了有七八个年头了,据说是生了场大病,随后他的身子愈发衰弱,原本上台来给我们演奏都只略施粉黛,只偶尔妆容浓了些,可后来听说他的脸若不打上厚厚的胭脂都不能看,实在过于苍白了,一看就是大病缠身的样子。”
“唉,自古红颜多薄命啊……”有人如是感叹道。
笼饼铺变成了各位早起农人的闲聊之地,走的走,来的来,都围绕着当年云姬的风采和对他的惋惜。邬玄烛和盛晔没再加入,互相看着对方的眼里都有着些疑虑,眉梢微皱。
二人不约而同地想起无缘梦里春姨曾说的话——
“看他最近一副病得要死的模样,估计用不了几个月便魂归西天了,到时还省了我编造借口,正好。”
竟是那时候就开始病了吗?
邬玄烛的长睫微颤,藏在白面纱后的薄唇翕动片刻,才低声道:“罢了,先见见他们口中的眠娘。”
盛晔叹了口气,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二人就在这里等了很久很久,久到摊子的人由少变多,再从多变少,来往路人行色匆匆,从赤红大门前走过,摊子也越摆越多,叫卖声逐渐盖过枝头雀鸟的叽叽喳喳。
盛晔观邬玄烛神色,觉得他下一秒就会唤出灵器将这令人厌烦的红门给劈了,再将不知在哪张床上颠鸾倒凤的小黄鼠狼精给揪下来,直吓得他不得不招。
反观那小贩,悠哉游哉地翘着一边腿,他也不赶他们走,反而往他们这方向看,眼中乐盈盈的,赤裸裸地透露出“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几个大字,看得人十分恼火。
盛晔眼不见心不烦地瞥开目光,十分不明白为何有卖笼饼的卖到午时也不收摊。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闹春楼前已经聚集了一堆各色穿着的公子小姐,这罪该万死的大门才终于从里边被女乐们轻轻柔柔地打开,动作慢吞吞的,仿佛在开一扇黄金砌成金贵之门——然而那被拉开的红门却是个木雕的。
门方才拉开,门口立着的人却是按耐不住了,争先往里走,惹得门前的女乐们用香丝手帕不住捂嘴,娇俏道:“各位爷儿,慢点呀~哪儿有这么急的~”
盛晔:“……”
他站起身,活动了两下坐得发麻的双腿,和邬玄烛一同向瞬间变得闹哄哄的闹春楼走去。女乐们一看他们,当即就露出了甜得发腻的笑容,掐得细细的嗓音道:“二位爷好生俊俏,还戴什么面纱呀,让小女为您揭下~”
话音还没落,她们便姣笑着朝邬玄烛和盛晔伸出纤纤玉手,快的那只手已经快要碰见邬玄烛的脸了,但旋即便被盛晔用手挡下了,他缓慢却又不容拒绝地将伸来的手压下去,嘴上仍是笑着的,“多谢姑娘们好意,不必了。”
即使被拒绝了,女乐们也丝毫不介意,只笑着道:“哎呦,怎的比奴家还害羞呀~”
盛晔只笑笑,连忙拉着脸已经快全黑了的邬玄烛离开这些比妖魔鬼怪还要恐怖的人,而邬玄烛并不领情,一把甩开自己拉着他的手,面沉似水道:“净手,别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