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纪禾不同,陈祈年在学习上似乎资质平平,唯有数学方面的珠心算算起来得心应手,可惜课本里扩展得并不多,他只能去学校图书馆翻阅相关资料。
而他这一去,就仿佛进入了一个神秘奥妙的壮观宇宙。
那些课堂上没有的知识如同酣睡在古洞穴的珍禽异兽,逐渐醒转用它瑰丽的翅羽和庄严的神性一举将陈祈年俘获,他几乎没有任何挣扎,就甘愿堕入这静立于世的不朽文明的深沉的怀抱。
遨游在这无量的精粹当中,他发现了比珠心算更让他感兴趣的东西。
他回溯着葛洪的生平事迹,折服于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为尼可勒梅的典籍和思想体系深深着迷。
当他意识到早在几千年前就有不少人用实践向他证明着一个神奇的理论,即——能够从一堆废铁里冶炼出货真价实的黄金时,他感到一种荡魂摄魄的震撼,更是懊悔自己顿悟地太晚。
他开始研究那些汞、硫、铅、砷、锡之类的元素,琢磨美索不达米亚和中国古代之间水土火气等不同的地境因素,试图创造出属于自己的金子。
这些激情澎湃的想法却苦于没有平台实现而落落寡欢,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既然所有这些包罗万象的概念都可以归类为化学这门伟大的学科,那他只要去有教授化学的初中部就好啦。
于是他偷偷溜到初三的化学课上,课堂上老师在做一个简单的实验,玻璃器皿中腾空燃烧起幽蓝色的火苗,透明又奇形怪状的管子里咕嘟咕嘟滚动着弹珠似的气泡。
陈祈年如痴如醉,透过那簇火炬般的蓝光以及那小精灵一样的气泡,他看到了一个美丽宏大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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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老土的地方,还不如十三湾的迪厅呢...”
打量着像陈酒一样暗红的四周,少女目露轻蔑,她食指把玩着系满各种亮片羽饰的鞭捎儿,一手抓住了她下巴,甜甜地笑说:“喂,你说的最好都是真的,要不然...我和卓哥哥就太无聊了,你肯定不希望我们变得无聊吧?”
她像鹰爪下的一只可怜虫,木讷地点点头。
“你有看到她吗?”少女问迎面来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穿了件棒球夹克,脸上露出个神秘又邪恶的笑容。
“小禾小禾呀。”
伴随这腔调滑腻的声音一起出现的,是落到她腰间的一只冰凉的大手,纪禾不动声色地挪了挪,看向眼前这张面皮白净粉嫩的脸,唤道:“林经理。”
“不要这么客气,叫我阿伯就好。”白皮老男人笑眯眯地说。
老男人是“好时光”的总经理,台湾人,不知道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奔六十了一张脸还保养得细皮嫩肉,但他那双像丝瓜瓢一样覆满褐斑的手爪暴露了他的真实年龄,以及贪欲好色的本性。
平时这双手仗着总经理的职权为所欲为,摸遍了在“好时光”上班的所有女人,那些公主佳丽更是让他弄了个从里到外。碍着身份没人敢说什么,但怨念颇深,面上林经理林经理地叫,私底下就一口一个“台巴子”。
“今天开了几个房啦?”台巴子的手又像口浓痰一样黏过来。
纪禾只得忍受,说:“三个。”
“来了也两个多月了,辛苦不辛苦?”
“不辛苦。”
台巴子还要啰嗦,有人叫他,他应了声,往她胳膊肉上摸摸索索地掐了把,舔着唇角叹道:“真是没长大的小姑娘呀。”
阿桂把酒水单递给她,看着台巴子走远,嫌恶地说:“你可小心点,那老东西喜欢玩幼齿,最中意细仔巴巴地叫他干爹了。”
旁边阿炳蹿过来插话:“还中意敷血膜哦。”
纪禾问:“血膜?”
阿炳说:“处/女血敷在脸上当面膜,要不你看他那张脸怎么跟宝宝屁股似的,这是老妖成了精,专门吸阴转阳返老还童啦。”
纪禾像吃了口绿头苍蝇,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搭腔问这一嘴。
她拎着啤酒筐进了新开的包厢,灯光五颜六色像旋转木马,纪禾忽然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说:“哇,还真是你呀,尖子生同学。”
纪禾愣了愣,借着一束一晃而过的粉光看清楚了说话人的脸。那脸圆圆,眼睛弯弯,嘴里长着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看上去万分的甜美可爱。
她旁边坐着个穿棒球夹克的男生,男生老练地吐出一口呛人的烟雾。
纪禾认出来了,这是她们学校出了名的一对坏种:杨宁和刘卓。
杨宁和她差不多年纪,但刘卓几乎是个成年人了,留了好几级,别人十八岁已经奔大学去了他却还在念初中,他因此成了学校里的“钉子户”兼老大,平时没少带着他的小拖友欺负别的同学。
这个同学里就包括纪禾。
纪禾有时候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来折腾自己,自己一没招他二没惹他,可以说是一只完美无缝的蛋,苍蝇还来咬什么呢?后来她又想起郭润娣,郭润娣一个人生孩子也没招谁惹谁,但还是被千夫所指。也许这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吧。
可爱的杨宁站起来说:“庄可欣告诉我们的时候我们还不相信,乖乖的尖子生同学怎么会来这种地方上班呢?结果...原来你真的在这呀...”
纪禾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看见刘卓夹烟的手抬了抬,随后有双手掌心从昏暗里伸出,像个痰盂一样接住了袅袅下落的烟灰。
纪禾这才发现角落还有个人。
杨宁把那人揪到她跟前:“庄可欣呀,忘啦?都是同班同学。”
那女生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低头战战兢兢。纪禾记得她,但不是很了解,仅有的一次交集是在放学后的厕所,她刚走进去就听到一阵哭声,从隔间门环被一柄拖把卡住了的情况来看,可以轻而易举地猜出发生了什么。
她将拖把取下来,打开门看到一个女生蹲在角落,全身水淋淋的,地面尽是乌黑的断发,被剃成瘌痢头的脑袋露出青白色的头皮,她戴着碎裂的黑框眼镜,边哭边战战兢兢——和现在一样。
纪禾问:“这里不是学校,你们要干嘛呢?”
“当然是来捧同学的场咯,你以为我们要干什么?”杨宁踢开庄可欣,狡黠地说:“我很好奇你能提供什么样的服务?”
纪禾说:“我可以帮你们把酒都开开。”
刘卓噗嗤笑了出来,烧红的烟蒂径直按在庄可欣胳膊上捻灭,无视庄可欣痛苦的呜咽,笑说:“听说你们这儿有些小姐可以用下面把啤酒瓶撬开,要不然你给我们表演一下?”
杨宁:“喔...”
纪禾说:“我会叫保安的。”
然后她弯下腰,做一个侍仔该做的工作,将一筐啤酒整整齐齐地摆上桌,掷好话筒和骰盅——刘卓突然从身后抱住她,纪禾惊慌失措,奋力挣扎间打翻一堆东西,清白色的骰子四处乱蹦,啤酒瓶摔到地上碎成一滩玻璃,酒液滋滋冒泡。
刘卓哈哈大笑。
杨宁甜美的微笑凝在圆脸上,竟有些狰狞的意味,她指了指自己的脚:“我的鞋子弄湿了。”
纪禾爬起来往外走,杨宁扽住她胳膊:“我说,我的鞋子被你弄湿了,你不打算给我处理吗?纪禾同学?”
纪禾冷冷地:“你想怎么样?”
刘卓笑嘻嘻说:“舔干净咯。”
这对坏种的脸在眼前悄无声息地绽开黑色的花朵,花蕊中又洇透出另外一张坏种的脸,暗绿如癞/□□背上长满黏瘤的皮。纪禾盯着,想着八月十五残酷冰冷的月亮,齿关紧咬。
“他妈的!”刘卓突然大骂一声,暴躁地团团转起来,指着纪禾冲杨宁说:“他妈的,老子就讨厌她看我的这种眼神!”
跟他妈看垃圾一样,刘卓一把扯过纪禾的头发往下按:“让你他妈的跪下来舔干净啊!”
那股恨意被点着了,爆炸似的喷出胸腔,纪禾踹开他,抄起桌上未碎的酒瓶就往自己脑门上砸,一瓶,两瓶,及至三瓶,纪禾满头满脸都是黑血,像从死人堆里爬出,她沐着汩汩的血浆冲他发出一声可怕而扭曲的尖啸。
杨宁和刘卓目瞪口呆。
纪禾喘息了很久,随即顶着三个血窟窿跌跌撞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