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禾大老远就看见乌泱泱的一群人,脑袋攒动着围在禾坪上,高高的房屋檐檩间悬着颗柑橘似的灯泡,落下来的黄光照着那些后脑勺,全是荔湾的街坊。
无为道人还在耳边喋喋不休,他说郑沛珊死因之谜业已破解,真相水落石出,全因一个总角小儿的一句辩词。
他下山化缘时碰到这帮小畜生——呸呸呸,嘴上留德,福缘广聚——这群小孩子,不知因何起了争执。本着行善积德的道教准则,他前去劝解,发现有一胖一瘦两个小畜——小孩子,正跟两小儿辩日一样,你一句我一句的,辩着一个十分荒谬的议题。
瘦小孩说,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一样,都长着小鸡/鸡。
胖小孩说,放屁!才不是这样,女孩子就不长小鸡/鸡。
瘦小孩说,你才放屁!你又没见过你怎么就知道?
胖小孩说,我见过一个老女人的!
瘦小孩说,你撒谎!你根本就没有见过!
胖小孩愤怒地说,我才没撒谎!我就是见过,就是那个开药堂的老女人的!她还给你看过病呢!
无为道人原本听着只觉可笑,闻此一言,心中顿感诧异。
他逮住那胖小孩细细盘问,得知始末,满腔怆然,仰面问天也只余一句,作孽啊!
原来,是孟夏某个烈日炎炎的午后,一群小孩游完泳回来百无聊赖,在荔湾四处晃荡。他们用热尿冲散了一窝蚂蚁、又用藤条抽死了一只水蛇后,突然想起了马飞飞常吹牛挂在嘴边的乾隆皇帝御赐的那块“妙手回春”的牌匾。
他们还没见过皇帝写的字是什么样子呢,更没见过皇帝亲题的牌匾。马飞飞家就近在眼前,几人一合计,于是爬墙翻窗而入。
一群小孩找了一圈,没看到什么题字的牌匾,反倒被鬼魂一样躺在床上的郑沛珊吓得半死不活。
郑沛珊老眼昏花,还以为是儿子回家了,嘶哑着嗓音喊:“...小飞,你回来啦?”
一群小孩为首的叫黄田,因为两只招风耳大得出奇所以都叫他黄耳。黄耳听见这声音,往黑漆漆的屋子里探着头,用十岁的脑筋判断出这并非一只野鬼,又用两扇猪八戒似的大耳朵分辨出了这是一个老女人。
郑沛珊模模糊糊看到一片鬼头鬼脑的小影子,才发现并不是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已经十八岁,长得很高大了。她往床沿挪了挪,喊道:“小祈,是你们吗?”
黄耳没有出声,两只眼睛看着她因挪动而凌乱的薄汗衫,汗衫领口露出一堆雪白又松弛的皮肤。他恍惚想起了大人们时常凑在一块打的扑克牌。
那些花花绿绿的扑克牌上全是赤/身露/体搔首弄姿的女人图案。他曾偷偷拿出来观摩过,那些图案仿佛某种不可言说的秘密,使他心跳加速下腹发虚,好像水喝多了尿胀,又好像有人往他的耳朵边冷不丁吹了口气,总之是酥酥麻麻不能自已。
这股神秘魔力带来的奇妙滋味开始令他对图画以外的、活生生的女人身体产生了莫大的好奇,就像有只闹腾的猫儿在心间抓痒。当郑沛珊还在用女人的声音叫唤时,他仿佛被这声音吸引、又似被那股好奇撺掇怂恿。他走过去,将手伸进了郑沛珊冰凉的胸口。
郑沛珊大吃一惊,这下可看清了,来人既不是小飞也不是小祈,而是一个大耳朵的小孽畜。
她拼力挣扎着,想挥起胳膊扇这孽畜一巴掌,奈何筋骨虚软。那几个懵懵懂懂的小跟班又像一群吃人肉的小耗子一拥而上。有的在旁边呆看着,有的秉着同样的好奇扯下了郑沛珊的裤头,嘴里还笑嘻嘻地说着,阿姨,我们就看一眼,不要这么小气啦。
孽畜啊孽畜!郑沛珊气得浑身哆嗦,一声紧着一声的怒骂从枯井似的嗓子里咻咻地咳出来,活像累得半死的黄牛。
黄耳却感到很兴奋,手像揉面团一样揉上揉下,最终,郑沛珊双目一瞪,脖子一梗,不幸气绝身亡。
纪禾也快气死了,瞪着无为道人说:“那你告诉马飞飞干什么?你第一天认识他?你不是无为吗!”
说句不中听的,人都死了,何苦再去闹活人的心呢?
无为道人委委屈屈的:“我也不想的...但是...一时喝上头了嘛...”
马飞飞当时听完就提起刀要去宰了那头小孽畜,把无为道人的酒都吓醒了,奈何死活拦不住,就只好千里走单骑来搬救兵。
纪禾骂道:“天天喝酒吃肉,你出什么家?”
话毕,一记凄厉的哭叫从那堆后脑勺里迸出来。
两人忙不迭飞奔而去。
搡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邻居,挤进去就看到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呆呆傻傻的半大孩子坐在地上哭天抢地。孩子的脑袋两侧血淋淋的,溅得门槛红光一片,两扇刚被片下来的肥大耳朵躺在里面一只,外面一只,跟认不着彼此了似的。
无为道人晕血,当即天旋地转。
马飞飞被一个邻居架住了,他握着那柄刚把黄耳双耳片下来的血迹斑斑的菜刀,怒目切齿睚眦欲裂,活像头要冲出笼子的棕熊。
“我的儿啊!”妇人指着他尖声哭喊:“你这个杀人凶手!”
“老子他妈今天就要宰了他!”
马飞飞提刀又要冲上去,纪禾赶紧连着那个邻居将他擒住,左右开弓地甩了他两巴掌:“你他妈给我冷静点!”
马飞飞被扇得头脑昏涨眼冒金星,不乱动了。
纪禾踹了脚倒在地上的无为道人,想让他起来帮忙,谁料这没用的东西刚抬起头,看见马飞飞手里明晃晃的血刀,两眼一花又昏了过去。
这时一个年轻女孩跳出来搭了把手,纪禾扭头冲一圈人吼:“都他妈愣着干什么?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啊!”
看入迷的邻居们纷纷醒悟,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纪禾眼见着那扇躺在外面宛如叉烧的血耳被一个冒冒失失晕头转向的老婆子踩了一脚,刚想猫腰过去捡,斜刺里又蹿出一条大黑狗,迅速叼那片叉烧逃跑。
纪禾大惊,未及反应,抱住马飞飞的年轻女孩怒喝一声,飞扑过去薅住那条大黑狗的尾巴,旋身骑在大黑狗身上,拤住它流着哈喇子的牙口,好似武松打虎,一顿老拳擂得黑狗汪汪直叫,最终从狗嘴里抢下那扇被嚼得稀巴烂的耳朵。
纪禾目瞪口呆。
年轻女孩把抢下来的耳朵递给她,颇为腼腆地笑了下。
鸣笛声由远及近,救护车快来了,妇人还在哭天抢地,纪禾蹲下去把两片耳朵塞到她怀里,有些凶狠地说:“还哭?!等你儿子的耳朵接不上真成了小聋子,有你哭的时候!”
妇人好似被吓住,打了一声嗝,从大张的嘴洞里喷出来一阵蒜薹的臭气。纪禾厌恶地躲开了。
救护车走后,马飞飞还颓然地坐在坪地上。
明月高悬,星辰依稀,几线蛾子绕着那盏柑橘似的灯胆滋滋地飞舞,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人的咳嗽声和蛐蛐流水般的叫声。
年轻女孩不知何时走了,纪禾说:“起来吧,回去了。”
马飞飞突然开始狂抽自己嘴巴子,边抽还边骂:“叫你胡说!叫你胡说!叫你胡说...”
纪禾也没拦他,直到他抽累了,顶着个卤猪头似的大脸,低声呜呜地哭起来。
纪禾叹了口气说:“她不会怪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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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的黄耳将郑沛珊猥/亵致死的惊天秘闻不胫而走,马飞飞砍掉黄耳两扇肥耳的新闻更是在荔湾炸开了锅。经由无数张嘴颠来倒去,最后竟传成了黄耳领着一堆毛孩翻墙入室,独在家中的郑沛珊不幸惨遭轮/暴;马飞飞为报母仇,抡刀劈下黄耳双耳,并当场生吞下肚大快朵颐,好似吃一碟爽口的凉拌猪耳。
当陈安妮竟也来偷偷地问她小飞哥是不是真的生吃了人家耳朵时,纪禾不禁感到汗颜。
她素来都知道荔湾并非一个太平清净之地,这座小小的沿海渔村自她有记忆以来就是男娼女盗妖匪横行。她的街坊邻居们不能说是十恶不赦,但也并非什么省油的灯,就像他们总是捕风捉影添油加醋,往往只在把人逼死了之后才表现出善意。郭润娣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从来不知死了的郭润娣风评那么好为人那么受尊敬。
黄耳的耳朵只接上了一只,另一只被狗咬得稀碎,不中用了。黄耳家孤儿寡母,男人早早病死,只剩娘俩,家境也是穷苦潦倒贫寒可怜。
纪禾赔了他们一笔钱,好说歹说,那母亲吴美云却不买账,三天两头上门来闹,跟个叫花子似的赖在门口伸腿瞪眼连哭带喊,说要给她的宝贝儿子讨个说法。
有次闹得狠了,马飞飞浑身戾气又狂涌,提着刀就要砍她。谁料这剽悍的女人竟一把撕开胸衣,袒出一对白花花的胸脯昂首说:“你砍!你往这儿砍!”
马飞飞悻悻地回屋。
这女人又追进去,竟把自己剥了个精光,浑身像只油汪汪的大白条,躺到地上说:“你不是要报仇吗?你摸,我让你摸个够!有种弄死老娘!弄不死老娘砍了你的耳朵,这事儿就算完!”
马飞飞算是见识到了这泼妇的厉害,竟当缩头乌龟躲了起来。吴美云闹不着人,就开始变着法折腾纪禾了。
傍晚时分她在仓库清点酒水,就听冲到门口的阿圆咋呼道:“不好啦禾姐!门口有人闹事呢!”
纪禾还以为是什么喝大了的酒客,招呼了两个膘肥体壮的保安一道出去,定睛一看,却是场别开生面的好戏。
一个穿着酒吧制服的年轻女孩骑跨在吴美云身上重拳出击,双手霹雳如闪电,一顿热辣的老拳擂得吴美云哭天抢地。
旁边她那个只剩一扇耳朵、好似被吓傻了的蠢儿子黄耳,愣愣怔怔地看着,被纱布包得雪白肿大的脑袋看上去就像只呆头鹅。
那女孩老练豪迈的身手、相似的飒爽英姿令纪禾立马就记起,这就是那天在坪地上打狗的女武松。
“杀人啦!没天理啦!”吴美云被按在地上磨擦,抻着脖子号叫。
纪禾赶紧让保安把她们拉开。
女武松挓了把被吴美云抓乱的头发,吐了口燥气恶狠狠地说:“再敢来缠着小飞哥瞎胡闹,老娘就把你揍成灰!”
纪禾听着这个小飞哥,暗暗吃了一惊。
“好你个小浪蹄子!”吴美云骂道,“枉我平时有什么好吃的好用的都往你屋里端,现在碰着个男人,就胳膊肘往外拐啦!”
“呸!送把葱就薅掉一块肉,拎着鸡毛来就顺走一盘子鸡蛋!我阿嫲好欺负,我可不好欺负!”
吴美云又满地打滚哀嚎:“没天理啊!欺良霸老啊——”
“行了。”纪禾走过去冷冷地说,“你不就是想多要钱吗?该赔的钱已经赔给你了,只多不少,换了谁都没这个便宜给你占。你要还不满意,尽管去报警告我,我倒要看看警察来了,对你儿子——”
“怎么啦怎么啦。”
说曹操曹操到,当真一个年轻俊俏的制服警察挤了进来,亮着一双耽误青葱少女的桃花眼冲纪禾笑了下。
身旁的阿圆在耳边倒吸了口气:“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