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掠过猎场,琴音破空而起。
高台上,一白衣公子端坐,身子挺拔如松。他指尖拨过冰弦,一曲《鹤鸣九皋》如清泉泻玉。
公子眉目低垂,玉簪束起的乌发垂落一缕,衬得侧脸如冷玉雕琢。
琴音时而似鹤唳穿云,清越高绝,时而又如幽谷回风,低徊婉转。最后一个泛音未尽,满场寂静,唯余林间新叶沙沙作响。
“好!”肃王第一个抚掌大笑,“好个'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裴相有此麟儿,难怪近日容光焕发。这琴艺,便是宫中乐师也难及啊。”
裴照临起身行礼,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王爷谬赞。听闻王爷上月在北境猎场箭无虚发,连中三只雪狐,这才是真本事。”
皇帝摩挲着弓囊上的东珠,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裴卿教子有方,朕心甚慰啊。”
时戬正把玩着黑玉扳指,闻言指尖一顿。他抬手接过侍从递来的茶盏,垂眸吹了吹茶沫,氤氲热气模糊了眼底神色。
裴霄雪躬身:“陛下过誉。犬子不过是略通音律,难当陛下盛赞。”
大皇子萧云珩咳嗽着递上一杯温酒:“父皇,天尚凉,饮些酒暖暖身子。”他苍白的手指在阳光下几乎透明,袖口沾着些许药渍。
闻礼之垂首站在时琛身后,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当他注意到大皇子袖口的污渍时,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云珩哥哥!”
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朝臣们的寒暄。公主萧云昭提着裙摆跑来,粉紫色的宫装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她发间的鸾鸟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振翅欲飞。
“云昭,不得无礼。”皇帝虽在呵斥,眼中却带着宠溺。
公主身后的侍女方才气喘吁吁地追上,萧云昭吐了吐舌头,目光却忍不住飘向那道身着月白宽袍的身影。
裴照临正端着酒杯,与同坐一侧的时琛说着什么。感受到公主的视线,他举杯向公主示意,回以一个温润的笑。
萧云昭耳尖立刻泛起红晕。她急忙转身对侍女道:“去!去把我那盘冰镇葡萄拿来,给……给大家都尝尝!”
时琛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冲裴照临挑眉:“明远这手琴还真是出神入化,连公主的魂都勾来了。”
裴照临展开折扇,掩唇轻笑:“不及时兄猎场上‘一箭双雕’的本事。”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不远处几位频频往这边张望的贵女。
闻礼之正低头整理箭囊,忽然身侧被猛地一撞。那人一身仆从装扮,还未等闻礼之看清样貌就步履匆匆地走远。
一个绣着青竹纹样的药囊滚到闻礼之脚边。
闻礼之动作蓦地顿住。
几乎是瞬间,有剧烈地喜悦涌上心头。闻礼之只觉心脏狂跳,眼神快速地四处游移,目光在权贵里来回穿梭,眉头不自觉拧起。
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撞入眼帘。
闻礼之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
叶明珏正侍在一诰命夫人身旁。那位风流倜傥的太医之子远远看着他,眼底情绪晦暗复杂,唯有心疼难以掩盖。
闻礼之喉头发涩,眼眶也酸胀。能在此地见到昔日挚友是他从未想过的,只是时过境迁,他的身份已然改变。
叶明珏一指竖在唇前,作“噤声”意味。闻礼之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将药囊收入袖中,继续手上的工作。
此刻,春日的晨雾尚未散尽,东风掠过旌旗,发出猎猎声响,惊起林间一群鸟雀。三千禁军已列阵完毕,铁甲折射着冷冽的寒光。御马监昨夜放出的百余头鹿与狐,在初生的春草间留下星点的蹄印。
裴霄雪缓缓走上高台。
他手捧一卷金黄色的诏书,宣读春猎的祭文,祈愿上苍庇佑春猎顺利,保佑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黄金笼被打开,数十鸾鸟振翅而出,金黄的羽毛在阳光下闪烁。帝王一声令下,众人纷纷上马,向猎场深处骋去。
时琛骑着黑马,一头马尾以红绸束起,胭脂红色骑装在日光下鲜艳得像盛放到热烈的繁花。
他轻夹马腹,骏马嘶鸣,撒蹄狂奔。
只见时琛探手从箭壶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弓、拉弦,一气呵成。
时琛眯起双眸。
刹那间,他松手放箭,羽箭裹挟着凌厉风声,流星般射向前方飞窜的野兔。
正中其眼。
时琛嘴角勾起一抹自信张扬的弧度。衣摆在春风中猎猎作响,尽显意气风发。
——走马十八少年气。
闻礼之御马,慢悠悠地为时琛捡起兔子。
“文砚,”时琛突然勒马,袖口金线绣的螭纹在阳光下忽明忽暗,“知道我为什么带你来吗?”语调里还有些未散尽的兴奋。
“怎得,世子想要活靶子了?”闻礼之漫不经心地答。
时琛嗤笑一声,欲出言讥讽。
忽然,一只蓝尾鹊从树梢掠过,羽翼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
“好漂亮的鸟儿!”时琛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鹊鸟迅捷地飞向猎林深处。闻礼之望着那鸟的飞行轨迹,心头无故涌上不安。
他略一走神,时琛却已走远。闻礼之摇摇头,不再多思多虑,策马追上时琛。
行至幽林,日光透过枝叶,洒下细碎光影。骏马渐渐缓行。
为首刺客的弯刀映着林间碎光,在时琛颈侧划出一道血线,时琛瞳孔骤缩,猛地于马上下腰。
“躲好!”时琛格开第二刀,剑锋与弯刀相击,迸出火星。
闻礼之抓起一把沙土扬向刺客眼睛:“世子小心!”时琛猛地向后撤去,袖箭仍擦过时琛左臂,钉入树干时箭尾犹自震颤。
时琛将闻礼之推到身后,自己迎上刺客。就在他刺中一人肩膀时,一束羽箭破空而来。
闻礼之毫不犹豫地扑倒时琛,两人滚入灌木丛中。
时琛用力撑地,借势一翻,迅速站起身来。随后脚尖轻点马镫,利落地翻身上马。
“上马!”他大喝一声,抓住闻礼之胳膊猛地发力,将那人拽到身后,稳稳安置在马鞍之上。
两侧树木飞速倒退,风声在耳畔呼啸。马蹄声疾,似御风,一往无前。
忽然,一支冷箭划破空气,直直射中马臀。骏马吃痛,前蹄高高扬起,长嘶不止,几乎要将背上二人甩落。
“铮——”千钧一发之际,闻礼之一把抽出时琛腰间佩剑。身形前倾,挥剑直挑头顶树干上的马蜂窝。“啪”的一声,马蜂窝应声而落,瞬间,密密麻麻的马蜂倾巢而出,如滚滚浓烟般弥漫开来。
时琛勒紧缰绳,驱使惊马朝着与蜂群相反的方向奔逃。
暴怒的蜂群成为天然屏障,倒塌的树木拦住追兵的来路。
刺客被甩脱,马儿也终于耗尽气力。它仰着脖颈哀声嘶鸣一声,随后脚步踉跄,前蹄打了个趔趄,轰然向一侧倒塌。
时琛拽着闻礼之跳下马,被这力道甩飞,二人翻滚着摔下土坡。
时琛靠在溪边青石上,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清澈的溪水中晕开缕缕猩红。闻礼之跪在他身侧,撕开自己里衣最干净的袖口布料。
“忍着点。”他掬起一捧溪水,指尖拨开被血黏住的衣料。水流冲刷伤口时,时琛肌肉猛地绷紧,喉间溢出一声闷哼。
闻礼之的手顿了顿。
他从怀中取出谢明珏给的药囊,指尖挑出些深绿色药粉,轻轻敷在伤处。
“你哪来的药?”时琛皱眉,突然扣住他手腕,“谢家那混账给你的?”
闻礼之任由他攥着,另一只手继续包扎:“侯府备的。”绷带绕过臂弯时,他指尖不经意擦过时琛腕间脉搏,两人皆是一怔。
血又渗出来了,染红了新缠的细布。闻礼之低头咬断多余的绷带,发丝垂落扫过时琛手背。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投在溪面上,随水波扭曲缠绕。
时琛盯着他沾血的手指,忽然发现闻礼之右手虎口有些新生的细密伤痕,应该是为奴隶后行重活才留下的。水珠顺着那些小口子留下,在石头上凝成一滴水珠。
“这羽箭………像是军队制式。”闻礼之突然开口,指尖轻点地上断箭,指给时琛看箭镞上刻着的徽记。
“肃王?”时琛皱眉。
闻礼之摇摇头,“未必。”他抚上箭杆,“表面这层漆色,像是我从前在郑氏工厂见过品类。”
时琛心头暗自一颤。郑氏,那便是裴相妻族产业。
“样品太少,时间离得又太久,我也不好确定。”闻礼之见时琛神色有异,轻声道。
“有人这是等不及了”时琛冷笑,脸色却因失血而苍白,“怕是见不得我父亲推新政,查盐税么?”
闻礼之未作声,低敛眸子,不知在思考什么。
夕阳西下时,满身草屑的二人终于回到营地。
时琛突然掐住闻礼之的下巴:“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若让我知道...”
“世子若死,谁最得利?”闻礼之直视他的眼睛,第一次主动反问。
时琛一愣。未待他思考,萧云昭便提着裙摆跑来,“时琛哥,你怎么受伤了?”她惊慌地看着时琛染血的衣袖。
裴霄雪执盏的手微微一顿,茶面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世子可是遇上狐狸了?”他声音温厚,带着父辈关心小辈的慈爱,“还是……”
“……什么更危险的东西?”
高台上,皇帝摩挲着金杯,目光从时琛的伤臂移到大皇子惨白的脸上,又扫过裴相无波无澜的双眼,最后落在远方逐渐暗沉的天际。
暮色中,一只蓝尾鹊叼着染血的银哨,飞向皇宫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