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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颤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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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都尉府的庭院里,清越琴音惊落一地落花。

时琛刚跨进月门,便听见一阵琴音混着银铃般的笑声。转过影壁,只见裴照临一袭青衣坐在琴案前,指尖拨弄着《凤求凰》的调子。萧云昭在旁边的秋千上荡得老高,裙摆像朵绽开的花。

“臣见过公主、驸马。”时琛规规矩矩行了个礼,示意身后小厮捧上锦盒,“一对和田玉镯,祝二位百年琴瑟。”

萧云昭“噌”地从秋千上跳下来,迫不及待掀开盒盖:“好漂亮!”温润玉质在阳光下泛着柔光,内壁还刻着比翼鸟的纹样。

裴照临温声提醒:“殿下,让彩婳先收起来吧。”又转向公主,“外头起风了,彩婳备了您爱吃的桂花糖蒸酥酪。”

“那我先去啦!”萧云昭蹦蹦跳跳走了,发间金步摇叮咚作响。

待那抹娇俏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时琛扯了扯裴照临的衣袖:“怎么不穿白了?你以前不是不喜欢这些花红柳绿?”

裴照临低头整了整衣襟,青绿的料子嫩得像春水,袖口金线绣的云纹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公主不喜我穿白,嫌寡淡,说鲜亮些才衬驸马府的气派。”

“呵,”时琛嗤笑,“果然是小孩子心性。”他漫不经心地道,却敏锐地捕捉到裴照临眼底一闪而过的情绪。

裴照临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我回门时,看见相府西厢落了灰。我走后,那里就真的只剩父亲一人了。”

“你俩平日也不亲近。”时琛随手摘了片花瓣在手里把玩,“裴相对谁不是那副态度?”

“那不一样。”裴照临按住震颤的琴弦,“他终究是我父亲。”

时琛轻哼一声,转而道:“你这一尚公主,裴相在朝堂上的地位可是实打实地水涨船高了。今早朝议,陛下还夸他‘教子有方’。”

裴照临眸色微暗。时琛瞥他一眼,嗤笑:“担心什么?你爹精得像狐狸,我怎么不信这门婚事没有他的筹划?”

“也是。”裴照临望向远处嬉闹的公主,“陛下默许,不过也是要我做好一个听话的驸马。”

后院突然爆出一阵欢笑,萧云昭似乎在追着什么玩。裴照临不自觉柔和了眉眼,吐出的言语却有几分冰冷:“是啊,还有什么不是算计呢?”

“至少这丫头是真欢喜你。”时琛突然凑近,“跟她处久了,你这身阴沉气都能晒淡些。”

裴照临垂眸整理袖口:“父亲得偿所愿,公主平安喜乐,这便够了。”

“那你呢?”时琛突然问,“裴明远,你想要什么?”

琴案上的香炉青烟袅袅,盖住了长久的沉默。

洞房那夜,花烛高照,满室生辉。

萧云昭坐在婚床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偷偷抬眼,看见裴照临正执起合卺酒,修长的手指映着烛光,如玉般温润。

“殿下,请。”他递来一杯,声音低沉而柔和。

公主接过,抿了一口,顿时皱起小脸:“好苦!”

裴照临轻轻笑了:“酒本就是苦的。”他抬手替她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就像这世间许多事,表面光鲜,内里未必如人所愿。"

萧云昭眨了眨眼:“驸马说话怎么这么深奥?”

“是臣失礼了。”他微微垂眸,“只是……”

“只是什么?”

裴照临放下酒杯,目光平静地看着她:“殿下可知,臣并非良配。”

公主一愣:“为何这般说?”

“臣性子沉闷,多年习琴,困于琴室,少解风情。”他语气温和,却字字疏离,“殿下金枝玉叶,本值得更好的。”

萧云昭鼓起脸颊:“我不喜欢你这么说自己!”她突然抓住他的衣袖,“大家都说你是全永州最好的儿郎,我、我也这般觉得!”

裴照临怔了怔,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殿下还小,许多事不懂。”

“我十四了!”

“是,殿下长大了。”他顺着她的话,却话锋一转,“所以更该明白,有些事急不得。”

公主歪着头:“什么事?”

裴照临起身,取来锦被铺在榻边:“及笄之前,臣会守着殿下。”他顿了顿,“以礼相待。”

萧云昭的脸“唰”地红了。她抱着被子滚到床里侧,将脸埋进绣枕,声音闷闷的:“那、那你也不许睡地上!”

裴照临失笑:“好。”

烛光下,他脱下外袍,只着中衣躺在榻边。身姿挺拔如松,与公主之间隔着一道恰到好处的距离。

“驸马……”萧云昭突然从锦被里探出头,“你会一直对我这么好吗?”

裴照临睁开眼,烛光在他眸中摇曳:“臣会尽己所能。”

“那你会给我讲故事吗?”她往他那边蹭了蹭,“母妃说,夫妻夜里都要说私房话的。”

他望着帐顶的绣纹,轻声道:“殿下想听什么?”

“给我讲讲你吧,驸马。你比我大这么多,就讲讲你小时候。”她眼睛亮晶晶的,“听说你三岁就能诵《楚辞》了?”

裴照临沉默片刻:“是父亲培养得好。”

“你再多说点嘛……”她拽他衣袖,“那你……有没有喜欢过别的姑娘?”

烛花突然爆响。

“没有。”他答得干脆,却又补了句,“臣这样的人,不该耽误谁。”

萧云昭嘟囔:“你又来了……”

裴照临哑然失笑:“殿下,您该睡了。”收到小姑娘闷闷的一声应答,他也闭上了眼。

许久,萧云昭偷偷睁开眼,看见驸马的侧脸在烛光下格外清俊。他闭着眼,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呼吸平稳而轻缓。

公主咬着唇,心里又羞又甜。

她的驸马,当真是世上最最温柔的人。

烛火渐弱,公主的呼吸变得轻缓绵长。裴照临轻轻起身,在昏暗中凝视她片刻——少女的睡颜天真无邪,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他为她掖了掖被角,披上外袍走出房门。

驸马都尉府的庭院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空旷。汉白玉栏杆泛着冷光,新栽的梧桐树影婆娑,一切都精致得恰到好处,却陌生得像幅工笔画。夜风拂过衣袂,他突然想起相府——也是这般雕梁画栋,也是这般寂静无人。

幼时临帖所伴的孤灯,父亲与朝臣议事时紧闭的楠木门,还有母亲生前最爱的那个早已枯死的紫藤花架……

原来所谓家,不过是一间间华美而冰冷的屋子。

更深露重,寒意渗入骨髓。裴照临站在回廊下,望着天边那弯残月。值夜的侍卫远远行礼,被他抬手屏退。

“驸马爷,可要备热茶?”老管家提着灯笼轻声询问。

“不必。”

他独自走向水榭。池中锦鲤听见脚步声,惊起一圈涟漪。恍惚间,水面倒映出的不是如今锦衣玉带的驸马,而是当年那个在书房孤灯下,一笔一画临摹父亲字迹的少年。

他想起儿时,那是他一生最好的时光。那时父亲还不是权倾朝野的裴相,只是个清贫的翰林。母亲久病卧床,父亲便日日带他去翰林院。

记忆因久远而模糊不清,童年的光景美好得像一场幻梦。梦里有父亲伏案修书的背影,一室墨香,混着旧纸的气息。他踮脚去够书架上的《成和文选》,父亲头也不抬地说了句“第三排左数第七本”,却在他够到时悄悄勾了嘴角。

有时父亲会丢给他一册《千字文》,叫他今日临完某卷。有时又随他在院中扑蝶,只在黄昏归家时问一句:“可认得廊下那丛花?”

六岁生辰那日。父亲从旧货市淘来一张桐木琴,琴尾还有道裂纹。

“买不起新的。”父亲难得窘迫,手指却灵巧地拨出《鹿鸣》的调子。他不知父亲的琴是何时所学,只记得那双执笔的手按在弦上,竟比后来任何名师都教得动人。

后来?

后来父亲官袍越穿越紫,笑容却越来越淡。母亲病逝那日,早春的雨夹着残雪。父亲站在灵前,一滴泪砸在棺木上,很快被拭去。

那时他竟不知道,这一滴眼泪能把父亲往后余生的悲伤都用尽。

“驸马爷?”

老管家的声音将他惊醒。裴照临这才发现指尖已冻得发青。他拢了拢衣襟,最后望了眼月色下的梧桐——那树影竟与记忆中翰林院的老梅重叠。

回到寝殿时,公主翻了个身,怀中还抱着合卺时用的绣枕。朦胧间,她轻声呢喃:“驸马……”

裴照临脚步一顿。

月光透过纱帐,落在公主微扬的嘴角。他立在榻边,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发丝,动作小心得像是在触碰易碎的瓷器。

片刻后,他收回手,和衣躺下。

窗外更鼓敲过三响,裴照临望着帐顶的百子图,忽然想起母亲临终的话:“你爹是要做大事的……临儿,他心里有团火啊……”

而今那火,怕是烧得只剩灰了。

“……明远?明远?”

时琛的声音将裴照临从回忆中拉回。他怔了怔,露出一个歉意的笑:“方才走神了。”

“你脸色不太好。”时琛皱眉。

“无妨。”裴照临垂眸,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琴弦。

风过庭院,梧桐叶沙沙作响。裴照临望着琴弦上自己的倒影,许久才道:“天色不早了,世子可要留下用膳?”

时琛盯着他看了片刻,终究没再多问:“改日吧。”

待脚步声远去,裴照临重新抚上琴弦。

“铮——”

琴音突兀地断了。他低头,看见自己的手指在微微发抖,像是秋风中将坠的枯叶。再试一次,却连最基本的泛音都拨不准。

裴照临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他缓缓收拢手指,又慢慢松开,如此反复几次,最终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暮色渐沉,琴弦上跳动的夕照忽然被一片梧桐叶遮住,那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徵位上,像突然按下一个休止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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