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晚上,曾绍照例回老宅吃饭,五月微风拂柳,窗外细雨濛濛,在玻璃上织就一层又一层细密的网,餐厅水晶灯如梦幻般艳丽,灯光下艺术照里的秦曼华仿佛活了过来,柔美的眼睛注视着正中的大圆桌。
大圆桌上父子俩对面而坐,褚家兄弟从旁侍酒,一杯陈酿下肚,庄建淮先给儿子舀一勺蟹粉狮子头,道:“高潭药事会恢复了原有采购量,这事你办得不错。”
“父亲夸错人了,”曾绍笑不出来,回敬庄建淮一筷子苏眉,褚明伦递给哥哥,褚明晟又送到庄建淮手边,曾绍扫过这对兄弟,看褚明晟右手僵直,用左手放碟子,视线一转,最后停在盘中大张的鱼嘴上,“他们倒也不算是松口,之后利巴布雷重新上市,药事会还要再开会决议,如果那时有更安全的药出现,他们一样会卡庄氏的脖子。”
在商言商,冯院长答应这次放过庄氏,明摆着是看在庄希文的情面上,但他毕竟还是顾氏的人,不可能回回宽宏大量。
“早知如此,”庄建淮吃了鱼肉,又挖一勺蛋羹,看见上面的油星却没了胃口,“当初应该挖个心脑专家回来。”
人是当初陈钰昌带回来的,信誓旦旦说能打破庄氏仿制药的困境,现在原研药是有了,困境之外又是新的难题。
闻言曾绍道:“父亲想挖,也得看别人愿不愿意。协安擅长心脑,如果研发的专家太对口,对企业外拓业务反而有阻碍。”
可惜时间不会重来,这注定是薛定谔的阻碍。庄建淮没再继续,抬眸看见曾绍胸口的无事牌,有几分慈爱一闪而过,然后他冷下脸来问:“听说他伤到了脑子?”
曾绍张口,但没吭声。
未免再发生那晚的冲突,这几天曾绍都没再靠近庄希文,只是通过监控了解庄希文的一举一动,除了行动迟缓,说话迟钝,这人倒是真的活过来了。
“他最好是真傻了,”庄建淮见曾绍不吭声,自顾自继续说:“也省得交接麻烦。”
曾绍抬眸问:“交接什么?”
“自然是公司股份。”庄建淮说。
当初罗鹄章落马,所有股份全部转让至庄希文名下,庄建淮对此耿耿于怀,虽然没能彻底解决庄希文,但如果他就此彻底变成个任人摆布的傻子,事情反倒要好办得多。
听罢曾绍没有犹豫,“我不要他的股份。”
庄建淮筷子一顿,反问道:“那你想要我的?”
“您老当益壮,不急传位,”曾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态度强硬,缓了缓道:“我刚上任,许多事还不上手,威信资历样样不如人。庄氏少东家的身份对我而言已经足够,股东们就算看在您的面子上,也不至于太难为我。”
比起抢救那晚,曾绍已经十分委婉,听罢庄建淮隔空点了点曾绍,却看向身边的褚明晟,“瞧这伶牙俐齿的,这股份当初给出去,如今我要回来反倒理亏。”
褚明晟跟着笑了声,接过庄董的棒子:“少爷,倘若是之前自然——”
“之前是三权分立,谁也不好太冒尖,”曾绍斜睨一眼褚明晟,冷冷打断,说着看向庄建淮,这才恢复恭谨的态度,“现在情况不一样,只要没人给陈钰昌搭戏台,他一个巴掌拍不响。父亲,您说是不是?”
他们这对亲父子说话,实在没有外人插嘴的道理,褚明晟凭空被扇了记巴掌,有些尴尬地看向庄建淮,只见他说:“集团不养闲人,那可不是普通股份,将来需要做决策,别人拿股份说事,你要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应对?”
原来曾绍会错了意,但他只当没听懂,“我不用。”
啪嗒一声,庄建淮搁了筷子,见状曾绍也跟着端正坐好,反正挨训顶嘴,一码归一码。庄希文变成如今这样,曾绍不想趁人之危,更不想庄建淮钻庄希文特地给自己留的空子。
“罗鹄章还在监狱,连着黑森林的案子,一时半会儿还判不出个结果,”不等曾绍说完,庄建淮指节反扣桌面,声音不重,威慑极强,“但这件事不是你想不想,而是夜长梦多,当先下手为强。”
曾绍摇身一变,变成庄氏集团唯一的继承人,此刻他身处华丽牢笼,实则与当初在黑森林的处境别无二致。想到这里,他抬眸看了眼墙上的秦曼华,她好像也夹在他们这对父子俩中间左右为难,曾绍没见过活着的秦曼华,不知道此刻如果她还在,会说些什么?
这个想法不切实际,于是曾绍转念:如果庄希文在呢?
“早上我看新闻,说井亭化工厂出了几条人命,”曾绍擦了擦嘴,慢条斯理地说:“目前国际局势敏感,那厂子又牵扯外资,市局恐怕分身乏术,罗鹄章和黑森林的案子大概率要往后推,父亲不必担忧。”
“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庄建淮忽然问。
他们身后,褚家兄弟先对视一眼,只见曾绍看向父亲,似有些紧张,“父亲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问题其实也一直困扰曾绍,这几天他一边听着医生的治疗方案,一边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再行试探。但只要面对庄希文他又下不去手,何况现在庄希文对自己的反应如此之大,曾绍担心是装的,更担心他是真的害怕。
庄建淮冷哼,“否则你为什么句句向着他,是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没有,”曾绍后槽牙动,补充道:“他也没恢复神智。”
但鉴于庄希文的城府,鉴于他现在还好好活着,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不是曾绍轻描淡写就能敷衍的。庄建淮板着脸没再开口,一旁褚明伦眼珠转了转,忽然提道:“庄董,说来小庄总之前做的遗嘱——”
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曾绍立即回眸剜了一眼褚明伦,可庄建淮听得清清楚楚,然后他嘴角一抽:“是么,他真做了遗嘱?”
“人还在,谈什么遗嘱?”曾绍双手交叠,在庄建淮看不见的地方,他右手捻着指尖微微攥紧。
这就是个新思路,遗嘱可以订立就可以伪造,之前对外小庄总高高在上,对这个老庄董,庄希文却堪称十分敬畏,曾绍明白其中有对庄建淮的愧疚,但想来那不会是全部,他这个父亲高深莫测,一定还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庄希文特地扣住罗鹄章的股份也能佐证这个说法。因此曾绍至今都不敢贸然带庄希文回老宅,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冲突累积,以死相逼的法子用一次固然有效,但多了不仅不管用,还很有可能激起猛兽的愤怒。
这愤怒他大概率也无法承受。
只见庄建淮看着面前开膛剖肚的烤乳鸽,不由沉吟,“这人能不能在,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父亲,您答应过我。”曾绍脊背微弯,明显带了点恳求的语气。
回回碰上庄希文,回回曾绍都是一副沉不住气的模样,庄建淮气他的不稳重,更气他的不稳重是因为庄希文。这时先前那只黑猫忽然蹿进来,葡萄似的大眼睛盯着曾绍,庄建淮怒火中烧,起身踢它一脚,那猫便嗷呜一声跳开,然后他负手侧身对着曾绍,“我说了不动他,但你也别得寸进尺,转让也好赠予也罢,这股份必须尽快回到庄家人的手上!”
说完他就走了。
褚明伦得了哥哥的眼神,这会儿上前劝道:“少爷,律师都说了可以操作,您还在犹豫什么?”
听罢曾绍也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了一眼褚明伦,视线飘忽,却回到昨天下午——
“之前庄先生说过,一旦他身故或者丧失自主意识,或者曾总想要继承,这些资产就可以立即转移到您名下。”
律师说完,曾绍似乎还没听明白,求证似的重复一遍:“只要我想?”
“是的。”律师点头。
文件翻开递过来,曾绍翻到最后一页,清清楚楚是庄希文的亲笔签名,他字迹板正之余稍偏秀气,希字最后一竖,换了别人是痛快的一笔,他却竖得犹犹豫豫,非要顿一下,然后才甩出个小尾巴。
“这遗嘱公证过?”
曾绍喉结一滚,盯着律师又问。他满以为庄希文不过是装模作样,事实上他也更希望庄希文是真的如此。
可律师没听出曾绍的言外之意,见状反而打起包票,“当然,您放心,所有正规流程都走过,您知道庄先生做事一向谨慎。”
谨慎?曾绍翻来覆去念着这两个字,半晌忽然道:“既然那么谨慎,当初为什么冒险带人去救我。”
曾绍的目光有些飘忽,和几分钟以前的曾总截然不同,困住他的大概不是什么小问题,律师想再确认一遍,于是问:“您说什么?”
——
“您说什么?”
曾绍猛然抬头,对上褚明伦疑惑的一张脸。他这才反应过来,此刻自己是在老宅餐厅。
“回去。”
曾绍利落转身往外走,眼前的一切都让他透不过气,他等不及回家去见庄希文,有个问题他必须马上确认。
…
次日凌晨两点,庄希文房间。
卧室一片漆黑,庄希文正沉沉睡着,寂静中仪器规律的电音和绵长的鼻息交错起伏。忽然有道更黑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摸进来,飘到床边停下,就这么站着看了一会儿。
然后他冷不防伸手,穿过黑暗,精准无误地掐住庄希文纤细的脖子,那双手微凉,和庄希文的格格不入,但在温差讯号传达至大脑之前,强烈的窒息感率先淹没了他,很快他挣扎着醒了过来。
大床摇晃,仪器乱了节奏,黑暗中对方的杀意写在汹涌的力道间,虚弱的庄希文根本挣脱不开,他胸膛猛烈起伏,伸手胡乱抓着虚空,喉底不时发出咯咯的碎音,甚至叫不出完整的一句救命。
但那人置若罔闻,或者说他的关注点根本在别的地方,更确切地说,他就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借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目不转睛,似乎在相当仔细地辨认庄希文的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死亡悄然而至,又过一会儿,庄希文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后他眼睛上翻,消瘦的手咣当一声,
垂落在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