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朝做了个梦,梦到江岁安来接她了。
江岁安来得措不及防,走近时脚底没有一点风。他提着一盏花灯,身着平时常穿的深蓝色外袍,下巴与白色的内领干干净净 ,提灯的手腕不再是根硌人的骨棍,里里外外都重新长出新生的血肉。
他把花灯放在江朝坐着的凳子上,单腿屈膝,抬着头仰望江朝问:“怎么了?”
江朝顿时五味杂陈,毕竟这么久没见江岁安,说不想见都是唬外人的假话。
不知不觉眼眶被繁杂的情绪染得嫣红,可能是自己这三个月身心俱疲,自走入风原起身困执棋者的棋盘里倒转,一子过后永远还有更大的棋局在下方接盘,江朝到底怀念那些浪费时间却又无比幸福的时光。
曾经折磨人而无法宣泄,百感交杂,此刻由江岁安充当这根针线恰巧把囤积的喜乐哀愁一丝不落地穿连起来,绕过心脏一圈后还要顺喉管上游抵至舌苔。
至此江朝凶残的本性原形毕露,她抓着他的衣襟破口大骂道:“让你不来你还真不来了,你每天安静得跟个死鬼一样。这时候来又是什么意思?看我可怜好欺负,所以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以为你是稀世珍宝人人都得眼巴巴望着你,求着你,老娘我一点也不稀罕……唔……”
江朝嘴皮翻撅四匹马也追不上,只感到一直压在心里的负担不翼而飞,回到还没深涉过阴谋算计,每日只需焦虑赚钱与温饱简单而快乐的时候。
江朝正骂得痛快淋漓,快意畅然,本想再骂点你一人死了好生快活,欠的债拖到下辈子再还,厚颜无耻吃霸王餐……只可惜一个冰凉的唇突然从下方追赶上来,封住喋喋不休的嘴巴。
江朝赶紧向后一坐,用手背捂上两瓣被亲得珠光点点的绛唇。她默默抿了抿下唇后红这脸说道:你……耍赖皮。”
江岁安淡墨色的眼眉偷渡秋波,丝毫不以为耻,反而上勾的嘴角表露出一分得意:“老师教的好。”
话语一落,陈年老酿般的记忆飘散出香醇热烈的酒香,细细一品是一杯倾倒无数人至少把江朝灌得伶仃大醉的女儿红。
无赖本人杏眼都瞪圆了,呆愣是因为她还甚是怀疑。若不是江朝百般阻拦,否则不可能,绝对不是我等脱罪之词脱口而出……但桩桩件件人证物证确凿,她不得不承认当年干过一件贻笑大方的蠢事。
江朝单手抚额假装十分头疼的模样,如此就能光明磊落地盯着被她霍霍的江岁安,语气微弱:“这都什么时候的事?你打算一直瞒着我进棺材。”
江岁安轻意地挑眉笑道:“想起来了。”随即眼神加深,“那就再亲一口。”
江朝:亲什么亲!这不是逮住她的把柄,单方面要封口费么?
江岁安说完就起身,把江朝的两膝并于自己的双腿之间,左膝向前一纳抵靠在长凳上,与江朝同样放在凳子上的手掌仅有一寸的距离。
江岁安双手捧起江朝软糯的脸蛋,静静地注视江朝半响,淡泊宁静的眼眸里一霎时开出满山遍野的私欲,抑制地俯首递上阔别已久的吻。
江朝心潮澎湃,眼神雾蒙蒙近乎发昏,脑袋不自觉地朝后仰去。一只手掌从脸颊撤出空闲,捧起她的后脑勺往回捞,江朝的唇与他贴合得更为紧密,江朝全身上下被江岁安与生俱来香甜的气息所占有。
江朝以这种怪异、颠鸾倒凤的姿势被某人嘴了一刻钟,两人的唇瓣像灵活的猫尾左贴了贴,右蹭了蹭。亲起来像两块滑溜的凉冻,下唇亲了就亲上唇,唇珠吻了就舔嘴角,毫无章法可言。
“唔……别想……别想……不要……脸……!”
江朝错开发个言骂几句都难受,此计虽险但甚是高明。
江岁安把她吻到找不到北,手掌捧着的是颗熟透了的蜜桃,江朝微微蹙眉,生气地怼了他一眼,江岁安反而不在意地笑了笑,抱着她说:“阿朝,我也想你了。”
若是平日的江岁安对江朝讲话,寥寥几句灵动少年独有的清澈,绝不拖泥带水,而今日江岁安的嗓子专门提前浸泡一日一夜的糖浆,一字一言的阿朝是黏腻的夏风让她无法自拔,他也难得恃宠而骄。
被半圈进他的怀中,耳朵贴近胸膛,他的身体似大雪被冻结的树干,她听不见心脏的跳动,江朝才恍然醒悟原来真是一场没来由的梦,一次不明前因后果、没有起承始末的自我妄想。
江岁安松开江朝,在她左侧落座,二人中间以花灯为分割线,江朝才注意到是江岁安提来的花灯是四框画的样式,不用人力推摇就可连环转动,一只灰毛小狼提起前肢追逐鼻尖的蝴蝶,栩栩如生。
江朝撇过头去,半点不领情道:“别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今天不说个三七二十一,你以后也别来找我了,就算你找了我也不会理你。”
“我也想夜夜来见你,但管辖我们的乃是个怎么通融也不让过的冷面阎王,一直卡着我。”
“为什么?”
“他说我去见你,阴气就会折你的元寿或者会把阴阳之境的厄运带去现世。民间不是有个不成文的忌讳——人们唯恐梦见死去的人,因为他们会在翌日为他带来病根。”
江岁安侧对湖水色的天幕,月从云出,柔和认真而锋利的眉峰。鼻梁上一股棉线般的发丝如月勾弯曲,流畅的脸颊点缀灯影的弧光。
他的嗓音很适合讲故事,江朝渐渐把彼岸的世界的规则听了进去,她道:“那怎么办?你今夜是想出什么办法来见我的?”
江岁安低头说:“唯一的办法就是托冷面阎王帮我找潮大人借样东西,能穿梭于阴阳两界的至阳至阴之物,它现在被阎王封在花灯之中。”
江朝感到神奇,拿起一边明亮的花灯仔细翻找,花灯六面皆以白浆作工的纸面密封,除非捅破才能瞻仰珍宝荣光。它帮助江岁安顺遂托梦并保证江朝翌日平安,其贵重不言而喻,江朝要把它保护好才行,明夜他托梦能用得上。
花灯的底部接近冒出火苗的灯芯,就算火光把灯纸照得譬比蝉翼也依旧看不清晰里面是什么构造。空洞又充实,花灯里面真有宝物吗?
江朝琢磨不出头绪,问:“那是什么东西?”
江岁安摇了摇头说他也不清楚,他接着道:“阎王只准我用一次,天亮了就要还。”
江朝闻言眼珠子就从灯底蹦上灯顶,感慨万分:“哇……老杨转世的抠门鬼!”
江岁安知晓江朝与老杨有不共戴天抢钱之仇,忍俊不禁打断道:“哈哈哈不是老杨啦。”
“每天死去的人数不胜数,每夜嘴里念叨忌讳却又思念他们的人也数不胜数,如果人人都想托梦的话,而这件东西却只有一个,怎么会轻易就给了你呢?”江朝察觉此事暗藏猫腻,警觉跃上眉梢,“你大概被阎王糊弄了。”
“没有,他一个堂堂阎王骗我这个不知名的小鬼做什么?而且这是凭我自己的本事本事换的。”他特意把最后一句话加重。
江岁安细细解释道:“潮大人身在高位却无心管辖,总有灵想要从阴阳之境逃出去。他们不知晓外面怨气冲天,稍不留神就会感染上怨气,与人间怨灵一起为虎作伥。诸事繁忙,阎王手下正缺个帮他捉灵的能手,所以我就自荐说如果我能帮你管理阴界之灵,可否赐个机会让我去见一见我的心上之人。”
经他一说,阴阳两界的人见一次面是这般不易,好比每年七月初七踏上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得到的背后总要付出一定代价,牛郎愿意等到海枯石烂,江岁安愿意守得地久天长。
想到此处江朝心头一软,再也发不起脾气来,轻声问道:“那下一次是多久?”
“五十年以后。”
“什么!你要白打五十年的工!”江朝被火烧般跳起来,大喊道,“黑工啊……”
下一瞬,江岁安匆忙捂住她的嘴,半迷眼嘘声道:“别被他听到了,否则我就完蛋了。”
江朝脸色一坠冰窟,江岁安安抚道:“五十年其实很短的,或许你还没修成仙基呢,再说好一点,万一潮大人准许我们投胎转世,我就去万剑宗找你还有我娘。”
“谁保的准你投的是人道还得畜生道,而且众生万相,找你莫过于大海捞针,最最最要紧的,下辈子万一你不喜欢我,见到我就跑怎么办?”
江岁安歪头说:“来世的模样是不会变的呀!我会求潮大人让我记得你,我亲自来找你不好吗?”
一双琥珀眼泛出悠远的淡蓝,江朝背后的白云换下黑衣,一颗灿烂的红日悬于少女的耳坠。
他的眼睛荡漾丝缕辉煌的日波,江朝被盯着松口道:“那行吧。”
江岁安的笑容变得很浅,浅到嘴角勾起的是硬撑的圆弧,“天要亮了,你送我一程好不好?”
江朝点了点头,可惜道:“这里的天亮这么早,我还想多陪陪你来着。”
他提起花灯,牵着江朝往前走,他们共同踏进还没被阳光普照的森林,黑暗婆娑的树荫在脚底摇曳,此行萧瑟,嘎吱嘎吱枯叶碎裂的声响让落寞如荆棘丛生。
江岁安忽然回眸不着边际地说:“近日我学一首新歌,想听吗?”
江朝惊讶地眨眼,起初着迷于美梦,晕头转向忘乎所以,但现在江朝清醒地明白梦里的江岁安永远只能是一段脱离实际的臆想,江岁安不会狂热地吻她,打小疏于歌唱的天赋所以更不会主动唱歌给她听。
不过,她还是想听听她心目中江岁安会唱什么歌。
江岁安回身面对江朝,在晨曦将近时握紧她两手的指尖,脚跟一步步望后退,牵着她一步步往前走。
黑暗的森林在他哼声轻唱时变成空白的旷野,犹如行走于天空之境,温柔的歌声化作江朝封神的台阶。
羽翼未丰的雏鸟,却立万古高堂;
君与君比翼连枝,怎堪情深义重?
红豆不解相思,君不解我心;
情深缘浅话到尽时,终是一刃薄情;
我已远到了地极,你说天上人间;
……
山沟等不到羔羊,极星等不到日光;
愿我叩首于你的骸骨之前;
再唤你一声
阿扎罗维。
……
轻扬的歌声扶摇远去,缥缈如烟的悲伤落在江朝心尖。
江朝好奇地问:“岁安,这是什么歌呀?”
江岁安笑了笑,一板一正念起它的本名:“红豆虫。”
江朝撒开他的手,小步在空白的旷野中奔跑,如极速振翅的蜂鸟扑过去抱住他,道:“好听!”
江朝说:“你以后要多多唱给我听,知道吗?”
“哄你睡觉吗?”
“可以呀!”
……
恰似明镜的旷野倒映出他们恣意相爱的影子,脚尖点在重峦叠嶂的白骨之上——来自千年前的倒影凝眸献上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