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裁云找了一家名为“东方居”的客栈。
这家客栈的老板是位刘姓老夫人,如今已过半百之年,仍精神矍铄。
刘老夫人开这客栈也有一二十年有余,这么些年一直有个规矩,说是“东方居”只接待女客。
裁云觉着这点极好,便询了照庭的意见。照庭觉着也好,总是要安全些,也不必担忧其他的闲言碎语,于是让裁云付了两夜的定金。
“大娘子,我们明日不是要回去接郎君么?为何要定两日客房?”裁云不解。
照庭答道:“先前不是让你后日找个旧人去林宅查他么?”
裁云懂了:“大娘子是想等我们去接郎君的时候,留个空隙给那人,好让他这两日在外暂居。”
“正是。裁云今日可聪明了,一点就透。”照庭看着她,语气赞许。
裁云听着高兴,对照庭灿烂一笑:“我这是跟大娘子学的。”
照庭被这笑容触动,觉着原心头的不快都消了一些。
还好,还有裁云,还有裁云在她身边。
除了阿耶阿娘和钰儿,她还有可以相信的人。
“大娘子,我知晓你这两日心中不快,我们今夜不如去坊里逛逛罢。”裁云拉着她的手,示意她朝窗外看看。
此刻长夜已至,长街上依旧灯火如旧,就连树梢上都挂着暖黄的灯笼。
“现下不是已经宵禁了么,为何街上还如此热闹?”照庭指着街上往来的行人,有些诧异。
裁云却对她又是一笑:“大娘子夜间从未离府,怕是不知晓,‘宵禁’二字禁的是坊市之间的人员流动,而坊内的区域自然是可随意走动。”
“是么,原来长安的夜里也是这般繁华。”她的眸子映出街灯的火光,暂时忘记了早时的不快,“那我们快下去看看罢。”
“好。”裁云替她又加了一件外衣,确保她不会因为夜间降温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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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钗银钗,一支三十文喽!”
照庭刚从“东方居”出来就听见一声叫卖声。
她转头朝那声吆喝看去,发现那位商贩有些眼熟。
那商贩看她视线落在他的铺子上,对她堆起笑容:“这位夫人,今日没同你夫君来么?”
“夫君?”
“是呀,上次夫人的夫君还在小人这里买过花呢!”
原来如此,她就说这人怎的好生眼熟,原来是那人卖花的人。
卖花的人自然是什么错都没有,但照庭现在就是不想听见“夫君”二字。
也不愿想起林溪山那张惹人心烦的脸。
于是她只是朝商贩回了一句:“我什么都不买。”又朝裁云道:“走了。”
小贩看着胡照庭衣袖在风中飘荡,有些摸不着头脑。
“哎?是我说错话了么?”
离开小贩的商铺后,她们二人沿着主街走了一刻,发觉这街上当真是同她想的不一样。
长安之夜,灯笼高挂屋舍,所见之处皆是光亮莹莹,一派暖光。
远处的楼舍上有一歌伎轻抚琵琶,乐音袅袅,身影婀娜。她嘴里哼唱的乐曲是当下最时兴的《苏幕遮》,此曲洒脱大气,是从西域传至中原的教坊名曲。
楼阁中的乐客听到忘情之处,忍不住拍掌叫好,一阵喧哗响起,惊落了远处的杏花。
她一转眼,瞧见灯笼下一树矮杏,在柔和的光亮下轻轻摇曳。
那杏花的花瓣好似随着乐曲纷纷下落,此情此景,正好凑成了一副由春、花、夜、灯合起来的绝美意象。
“这原来才是真正的长安。”她看着这样的景色,才知晓从前浪费了多少个夜晚。
“是呀,大娘子,这才是真正的长安。”裁云在一旁回应。
这般歌舞升平、灯火通明的夜晚,这样繁华又平静的日子。
眼前之景越美好,照庭就越有一种失落的情感。
倒不是她多愁善感,她只是蓦然想起胡家前些日子遭遇的大难,还有此刻悬在林溪山身上的谜底。
这样繁华美好的景色,她究竟还能看多久?
“罢了,还是珍惜眼前的光景吧。”她轻轻摇头,拉着裁云的手紧了紧,“前些日子不是在花朝节遇上徐娘子了,如今也有一段时间了,我们往前边逛逛,看今夜能不能遇上她罢。”
“是。我跟着大娘子走。”裁云颔首。
照庭记着上次就是在这一方遇上徐怡岚的,也不知道她的酒肆准备得如何了。
像她这样的女子,应是会像“东方居”的掌柜刘老夫人一样吧,有自己的见地,也能在生意上杀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
她们又沿着长街走了好一会儿,照庭忙着左盼又瞧,裁云也跟着四处打量,是真的想看今日能否遇上徐娘子的铺子。
“欸,大娘你看那边。”裁云望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见着一个熟悉的模样。
只是那模样不是徐娘子的身影,而是一位身量颀长的男子。
照庭随着裁云的话,往前边看去,发现那人侧颜着实熟悉。
她正辨别那人是谁的时候,那男子正巧转头,率先认出了她来。
“胡娘子——”他唤了她一声,朝她缓缓走进。
她这才看清面前的人是谁。
“贺郎君,今日真是赶巧,竟然在此处相遇。”照庭朝他福了一礼,衣袖被风吹得浮起。
贺珵也客气地朝她施了一礼,面色矜持:“胡娘子怎的只身在此处闲逛?”
照庭只答:“我家夫君近日有恙,不便出行,我觉着有些烦闷,想自己出来走走。”
这句话听起来平平无奇,但却让贺珵小幅度愣了一瞬,“原来胡娘子已经成婚。”
“有一段时间了。”照庭捕捉到他面上一瞬而过的异色,却并不在意。
贺珵听过这句话,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原是觉得胡照庭同胡寺丞一般亲切有礼,还想着多与她熟悉一番。却不曾想她如今早已成婚,倒叫他有些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他们二人只是默默走在长街上,二人之间隔着两人的距离。裁云则是紧紧跟在照庭身边,像是在监视二人的动作。
但照庭只当贺珵是空气一般,他不答话,她也不想再讲话。至于他想并着她一道走,那就随意罢。
裁云见着自家娘子冷淡的神情,这才放下心来,“虽然大娘子的夫君看起来不是什么诚恳的人,但这位贺大人也不像什么好人。”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腹诽了两句。
此时的贺珵其实也觉着有些尴尬,他见胡照庭一副事不关已的样子,更觉着自己的存在十分多余,但不巧的是他今日所住的客栈还在前面。
照庭前去的方向正好和他相同,纵然他想提出离开,也会在路上再次碰见,到时候可谓是更加尴尬。
他们就这样又走了一刻钟,贺珵才终于看见“桂园居”的牌匾。
他心中舒了一口气,转身朝她道:“胡娘子,在下所居的客栈就在此处,今日就此别过了。”
照庭朝他身后的“桂园居”看去,本想同他道别,却又瞥见了一位熟悉的身影。
真是好巧了。方才千寻万找的人,如今却就站在不远处。
“贺大人,我见着熟人了,怕是要同你一道进去了。”照庭朝他笑了一下,没等他回答就朝“桂园居”走去,直直走向站在正厅的女娘。
“……”贺珵再次被忽视,心情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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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娘子!”
照庭一进“桂园居”就朝那女子喊到。
徐怡岚一听这声儿,脸上立马浮现出一层笑意,“胡姐姐!你今日怎么在此处?”
“我今日住在外头,想着逛一圈能不能遇上你,不曾想你开了这客栈竟都不告诉我。”照庭亲昵地握住她的手,嘴里却装作生气。
徐怡岚怕她真的不高兴,于是拉着她的手赶忙解释:“胡姐姐你可别误会,我今日是头一天开店,正想着明日给你递帖子,让你来做这里的管账先生呢!”
“我打趣你的,自然没有误会。”照庭见她急了,自己脸上却笑得更高兴了,“只是你先前不是说要开一间酒肆么?”
怡岚叹了一口气:“长安城的酒肆是越来越多,思来想去还是开间客栈的好。”旋即她又朝照庭露出一个笑容:“明日起你可答应来我这铺子看账?”
“那你可不能亏待了我的月钱。”
怡岚拍拍胸脯:“自然自然,我按长安的最高价开给你。”
照庭一听这话,突然严肃:“不可,我方才那话也是打趣你的。你这客栈才开张,我怎么好意思要月钱?”
“我就知道胡姐姐最好。”怡岚牵着她的衣袖,眼睛亮得像星星一般。
然而此时贺珵还站在一侧,看着眼前的照庭,觉着有些诧异。
这还是方才那位冷漠的胡娘子么?
怎的对着他就视而不见,对着其他女娘就这般鲜活?
照庭自然也察觉他还站在一侧,有些奇怪地看着他:“贺大人还有事?”
贺珵朝她们走进,摇头道:“无事,只是觉着胡娘子同方才有些不一样。”
照庭并不想再接他的话,但徐怡岚却盯着贺珵目不转睛,突然安静下来。
“这位是?”她在照庭一旁小声询问。
“这位是太府寺丞,贺大人。”照庭替她介绍了一句,又转身看着贺珵:“这位是徐府二娘子,正是这间客栈的展柜。”
“在下贺珵,见过徐娘子。”贺珵先朝她行了一礼。
徐怡岚却是一阵慌乱:“不敢不敢,是小女徐家怡岚见过贺大人才是。”
贺珵听后却只是朝她微微一笑,朝她们说了句“告辞”,便转身走进客栈,没了身影。
徐怡岚看着他的衣袖消失在远处,有些愣愣地问照庭:“胡姐姐同他很熟么?”
照庭摇头,“他是我父亲的同僚,几面之缘罢了。”
“哦,这样啊。”怡岚仍旧看向他的方向,久久不肯转移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