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蓁。”
男子单膝撑地,身上许多狰狞的伤口在不断流着血,他咳了好几下,吐出一口淤血,又喘了好几口气,才能接着把话说下去。
“如果可以……从头来过,你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秦蓁擦去嘴角的血,她身上的伤口同样狰狞可怖,两人血战至此,灵力早已枯竭,双方皆知彼此不过强弩之末。
她撑着剑勉力站起,凝神将被鼓噪战意撞得直冲喉口的心跳压下,才看向那人,说:“会。”
“无论多少次,都会。无论历经多少,我不悔。”
那男子仰头看她,轻轻笑:“你不悔,可你不怨吗?”
“不怨。”
她太清楚,她的来时路有多少人拼命为她铺成,让她借力扶摇直上。
秦蓁拔剑,气势磅礴,剑意与杀意翻涌而出,剑尖直指面前熟悉的男子,眼中心中却未动摇一分。
“三千里路,我合该为那些人,讨——道!”
*
今日有个难得的好天气。
夏国的春日总是阴雨连绵,偶有几天能从黑云中透出一点亮光,却鲜少有这样日光下澈,照得院中小池波光粼粼的时候。
徐徐春风轻柔抚过秦蓁的脸颊,她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倒是见过一次这样的好天气,抛去今日,仅那一次。
忽然她余光一瞥,看见一身盔甲的镇国大将军带着一个侍卫步履匆匆,看方向应是得了传召去拜见父皇。
她多看了一眼,便被那人察觉,投来不怒自威的一眼,却在看清是她时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深深一眼后便转过头继续快步往前走,只是身上气势更盛。
秦蓁也转过头,不再看那个方向。
她微微叹气,婢女低眉垂眼道:“公主,皇上说......”
却被一声嗤笑打断。
“镇国大将军形色匆匆,定是父皇急令,可是边关要紧事,情急之时缺了礼数也是正常,小杨子,不得不快,应是父皇哪个没位份的小宠,不算丢了皇家脸面......”
“呦,皇姐,原是你在此?”
秦蓁转头看向来人,神情清浅,便又听见一句:“大将军见到皇姐没礼数,那是皇姐不计较,我们还是要全了这个礼数的,小杨子,来见过皇姐。”
于是他身旁奴才便上前一步朝秦蓁行了个礼。
这样的话语把戏秦蓁听了太多次,几乎每次都是同样的语气,秦蓁每次也都是沉默接下这样的“问安”,极少与人争执。
但今日天气太好,让她的心情也很好,于是这些往日里不在意的东西,在今日,也让她在意起来。
她开口,似疑惑不解般皱了皱眉。
“你是我哪个皇弟?也敢妄议镇国大将军与父皇嫔妃,按理该打五十大板,原先我只听见声音还以为是哪个宫中管事公公不懂事的弟子,但你竟叫我一声皇姐,倒是让我惊讶非常,免礼罢。”
说完露出一个小小惊讶的神情,在那人震惊的眼神里微微笑了笑。
“参见三殿下。”
秦蓁身后的婢女朝来人行了个礼,她便学着前面这人的语气,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是三皇弟,许久不见了。”
三皇子秦胥宴这才从那番阴阳怪气的话里反应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他竟然被人和宫中管事公公的弟子相提并论!简直奇耻大辱!
他正要发怒,却又听秦蓁道:“没记住三皇弟,是皇姐之过,想来是三皇弟平日课业繁重,少有来御花园的闲情雅致,日后三皇弟得了空可常来赏花,皇姐见你见得多了便记住你了。”
秦胥宴听到这话气急了,张口就骂:“皇姐真是好伶俐的一张嘴!从前我只知皇姐毫无规矩恃宠而骄丢我皇家脸面,今日才知皇姐竟还如此、如此拿后宫小宠们争宠的话术挤兑人!简直!简直!”
秦蓁听他“简直”了半天,开口道:“竟是争宠话术?那倒真是皇姐之过,未能分辨。我见三皇弟前面这般说话,一时起了玩心便学了学。”
“不过,竟是这般话术,三皇弟往后也莫要再这样说话了,若让其他皇弟皇妹们听了学了去就不好了。宫中……嫔妃,三皇弟也莫要再用这等字眼称呼。”
说完秦蓁也不看他了,转身就要离去,想了想还是回头说了一句。
“三皇弟,还是早些回自己宫中罢,皇姐是皇姐,旁人是旁人,若让旁人看见你在御花园,可真要挨上板子了。”
说完她便带婢女离开了。
“公主?”婢女见秦蓁步子稍快,问道:“公主有何要紧事?天气这般好,这便回屋了吗?公主刚刚回得好,我们公主身份比那些人尊贵多了,不必担忧,皇上这般疼爱您,三殿下也没这个胆子向皇上告状,公主继续赏花罢......”
秦蓁听了却没停脚步,低声说了句:“回屋罢,风雨欲来。”
镇国大将军不对劲。
秦蓁说不上来,只是她的直觉向来敏锐,镇国大将军——秦奕,二人儿时是相当要好的玩伴,只是近来两年,他每每看见自己,眼神都暗得吓人,十分狠厉。
但如今日这般复杂难言的,倒是从未有过。
她轻轻一瞥看见那样的一双眼,瞬间被冷汗浸湿了里衣。
让她想起从前邻国进贡的一条墨色大蛇,细细的鳞片随着蛇的呼吸和她的抚摸一片片张张合合,手下却并不刺硬,而是冰冰软软。
她还想再摸,却见那蛇头突然转过来,她对上那棱形的瞳孔,一瞬觉得手下的触感爬上了她的脊背,蛇身细细密密的鳞片似从她的脊柱骨一节节往下滑,让她浑身冰凉微微颤抖。
秦奕不对劲,他身上肃杀的气势更重,让她嗅到一点风雨欲来的阴云。
也许正如秦胥晏所说,边关战事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了。
可她总觉隐隐不安,夏国常年阴天,像今日这般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仅她十岁那年生辰。
原本后宫除她母后之外,仅有嫔妃两位,那天后,父皇却像变了个人,接连选秀,甚至下民间选符合要求的女子,从前邻国进贡不过奇珍异宝,往后却成了各色美人。
虽说事出反常必有妖,但不论如何,都不是他们这些公主皇子该随意掺和的,她提醒秦胥晏一句,只是念在他们血脉相连。
*
秦胥宴阴沉着张脸看着秦蓁离开,咬牙切齿道:“皇姐真是不得了!我看她真是谁都不放在眼里了!不就是仗着父皇宠爱!”
他顿了顿,吸一口气,压下怒火,用一种怜悯的语气接着说:“不过......且看父皇的恩宠能到几时吧,毕竟……哼!我看父皇寻人寻了这么些年,也该耗完那点喜爱了,后宫一天天塞了那么多人……”
他看了眼身旁听见这句话猛地跪下的小杨子,又冷哼一声,抚了下手中红扇,说:“可怜人。”
秦胥宴微扬下巴,一开扇,说道:“起来,皇姐不是要我回府吗?那便回府罢。”
小杨子赶紧起来,踌躇着想说什么,却听秦胥宴低低说了句:“她从来明哲保身……怎会不清楚自己是何境地。”
*
秦蓁回到寝宫,望着窗外透彻的日光,恍然想起五年前,她十岁生辰那日。
那日她被父皇唤醒,说今日有个好天气,真是上天为我们蓁蓁降下的好福气。
于是在父皇兴奋莫名的目光中,她也笑起来,而后父皇亲自为她梳妆打扮,坐上轿子去玄水寺。
父皇一向很信神佛道法,他说要去祈福许愿,他说要态度诚恳,要一心一意念着那个愿望,才有机会让天上的仙人听见,怜悯他们这些凡人,助他们美梦成真。
父皇像喃喃自语一般,说了很多凡人仙人之类的话,她很惊讶,原来父皇也爱看话本呀,那她以后看话本是不是可以不用偷偷摸摸了?
可秦蓁还没来得及问,玄水寺就到了。
父皇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上台阶,她边走边想这个寺庙里是不是有位真仙人,不然父皇为什么那么紧张,连带着牵她的手也一齐颤抖。
于是她也期待起来。
母后从不亲近她,若是她许愿足够诚恳,仙人是不是就能帮帮她,让母后也喜爱她呢?
终于走上高台,父皇松开手,她按着父皇说的,在听见金钟响起时,闭上眼睛诚恳的许愿。
许的什么愿?
她却不记得了,好像她仅仅闭眼一瞬,再次睁开,就已经在宫中了。
宫中太医侍女进进出出,她躺在床榻看向窗外,又是阴雨连绵。
她惊惧万分,哭闹了起来。
她问父皇是不是寺庙的仙人给她施法了,她刚闭眼要许愿,但睁眼就在宫中了。
父皇坐在她床边,只说了句你要懂事了,而后一言不发。
在长久的沉默中,她嗅到父皇的一点悲痛和压抑的愤怒。
从那往后,父皇对她冷淡了许多,珍奇秘宝照样往她的昭纯宫送,吃穿用度也一点不减,可却再也不理会她的亲近。
往日她可以随意进出皇宫各处,那天后父皇却下了一道禁令,说公主骄纵,禁足三年,日后该恪守规矩,不可再踏足她公主身份不该去的地方。
秦蓁确实是被骄纵着长大的,她要月亮就不会给星星的长到十岁,从未被父皇这样对待过,在寝宫哭了许久。
还是她两年前出宫游玩带回的小侍女旬鹊哄着陪着,才慢慢想开了些,性子渐渐沉稳,也在一天天长大中明白,父皇从前对她的宠爱,并不是因为有多喜爱她。
“公主!皇上宣您去养心殿。”
秦蓁回过神来,小侍女旬鹊跑进屋里,笑着说:“公主,小鹊陪您去吧!”
旬鹊自八岁被她带回宫,同她一起长大,这些年宫中规矩基本只在人前做做样子,秦蓁一直拿她当小妹妹看。
她点点头:“走罢。”
于是旬鹊便欢欢喜喜拉了拉她的手:“公主记着我的话呀,皇上若同意……定要带上小鹊呀。”
秦蓁有些好笑,旬鹊小孩心性,十分贪玩爱闹,这些年的俸禄全买了话本零嘴,不过倒是不私藏,每次都会拉她一起。
“好,带你一起,我记着的。”
只是去殿前,大抵又要看见秦奕,他也又要用那般暗得吓人的眼神看自己,真是……
*
“可惜了今日的好天气。”
秦胥晏抬头看了眼难得的艳阳天,讽笑一声:“上次这般好的天气,父皇啊……可是下令杀了玄水寺一百五十一人。”
秦胥晏想起五年前的那天,他在睡梦中被母妃急急唤起,鱼贯而入的侍女们给他洗漱换衣,母妃芙蓉花般的脸蛋上充满了不安,急切交代了他许多话。
可他太困了,没听清太多,只知父皇一早突然命所有嫔妃皇子整装去一个寺庙。
母妃交代的大抵是让他“快起床”“礼仪得体”“莫要乱跑”罢,他想着,揉着困倦的眼睛上了轿子,而后倒头就睡。
再醒来是疼醒的,母妃揪着他的耳朵,芙蓉面上两道柳眉高高翘起,额间花钿红艳,杏眼圆圆,她小声骂道:“秦胥晏!”
秦胥晏彻底清醒了,心虚装乖:“母妃今日真好看!父皇见了定会欢喜非常!”
往日他赖床犯错偷玩,惹母妃生气训他时,只要睁圆眼睛软着声音这样一说,母妃就会欢喜起来,百试百灵。
可今日他这话出口,却见母妃脸色瞬间一白,也不揪他耳朵了,抖着手抚了抚他的脸,说:“一会儿记得,别来母妃这边,跟小杨子走。”
秦胥晏虽疑惑母妃突然惨白的脸色,却在听见要他跟小杨子一块儿走时,怒道:“母妃!您又要我去听下人的话?一个奴才我都使唤不了!我的课业不就差了皇兄一点,凭什么……”
他怒气冲冲,不就是上次课业没做好嘛,二哥大了他半岁呢,他也有好好用功的……虽然平日也常常偷玩。
而他的母妃却没再说话,将他轻轻一推,小杨子上前躬着背应声,母妃却转过身带着侍女走远了。
于是他气呼呼喊小杨子也走。
走走走,走便是了!母妃一见父皇就这样!自己跟父皇你侬我侬去了,把他打发给下人,跟小杨子走!跟小杨子走!
他噔噔噔几步跳下台阶,赌气没再看母妃那边。
再后来的事秦胥晏不想去想了。
已过五年,那天最鲜活的记忆竟然是跟母妃赌气。他本可以跟母妃再多说一些话,哪怕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