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望叔还没看清他,鼻尖窜上来一股苦涩的药味,条件反射扭过头去:“我不喝。”
他皱了皱眉:“很贵。”
沈望叔这才重新转头看向他,对上他那双漆黑的眸子。
怔愣片刻,继而恍然道:“你是那个那个,那个那个……”
那个半天也没说出来他是哪个。
裴行山抬起的眼皮重新落下去,低声道:“喝药。”
沈望叔低头看见那黑乎乎一团的药,眉头先拧起来。
想到什么,变脸似的抬起头,笑眯眯的看向他:“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多亏你把我带回来,不知道小兄弟你怎么称呼呢?”
“裴行山。”
“小山啊,我救你一次,你帮我一回,咱俩这就算两清了,以后谁也不欠谁的了啊。
“你等我能下地了立马就走,绝不耽搁!”
“哦,还有这药钱加上食宿,等我回了府,一并叫人给你送过来。”
“你放心,我沈三说到做到。”
他一口气将事情全说完了,说法妥帖得让人找不出一丝毛病,裴行山一时间也无话可说。
两道目光相接。
裴行山率先垂下眸,低声道:“喝药。”
沈望叔嘴角抽了抽,低头和药碗中倒映出来的裴行山视线相撞。
片刻后败下阵来,和他商量道:“不喝也没什么影响不是?”
裴行山淡声中夹杂着一丝坚定:“有,喝。”
“我不喝。”
沈望叔见婉转的不行,转头干脆利落的拒绝。
对峙半刻,沈望叔余光察觉到身旁的人动了。
眼睛悄悄偏了偏,见他将碗放下,往门外走去。
他这一走,沈望叔松了口气,也才得以看清这个小小的房屋。
一间破败的茅草屋,屋里只放得下一张床榻,一套桌椅,角落摆着些七七八八的杂物。
真真的穷的叮当响。
就这样他哪来的钱给他拿药?
不会家底都拿出来了吧?
想到此,沈望叔一时间心境有些复杂。
他平生最不爱欠人情,而眼前这显然是个天大的人情。
即便有他救人在先,但这二者当真能相互抵消么?
思考中的沈望叔眼前一暗,抬眼看去。
裴行山身形比门框还高出几分,进门还得微微俯首,携来门外阳光的气息,在沈望叔身旁停下。
将手中的东西递给他,又转身去端药。
沈望叔疑惑接过,打开布袋一看,里边装着的竟是一袋糖。
耳根红了一瞬,顿感有失身份。
瞥见手边多出来的药碗,和裴行山平静无波的目光对视片刻。
不过是小小的一碗药,他沈望叔怎么可能会怕?!
一咬牙,端起碗就闷了,喝完像是被药咬了,脸皱成一团,抓了一把糖不顾形象丢进嘴里。
缓了好一阵才将那股苦涩味压下去。
裴行山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眼底浮现一丝笑意。
堂堂天不怕地不怕的沈三公子居然怕苦。
当然没说出口,他沉默着拿起药碗走出去。
沈望叔伸长脖子,看着他的褐色布衣,嘴里含着糖,说话模糊:“你上哪去啊?”
“洗碗。”
“哦。”
躺在床上的沈望叔和房梁上被虫啃出黑洞的木桩大眼瞪小眼。
等了好一会,裴行山迟迟没有进来。
他无聊的扯着嗓子喊:“小山,小山,小山啊!裴行……”
喊了好几声,人终于出现了。
沈望叔眨眨眼:“小山,我渴了。”
裴行山转身端来个缺了口的碗递给他。
沈望叔勉为其难的喝了一口,把碗还给他,目送他沉默出门去。
没多久,沈望叔又开始喊:“裴行山!小山啊,小……”
人再度出现在门口。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乐趣,眼里闪着狡黠的光,面上一脸单纯:“小山,我饿了,我想吃千绝阁的红烧狮子头和桂花糕,哦,再来一份鸭汤!”
两道目光在空中相碰,一道无辜,一道沉静。
裴行山没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床上的人目送他的宽阔的背影远去,期待着他的丰盛餐饭。
……
他看着碗里的白粥配干菜,一时间傻了眼。
“你就给我吃这个?”
“嗯。”
你还嗯?!
“我不吃!”
沈望叔把勺子一丢,将碗放在床边,一副宁死不吃的样子。
裴行山身子顿了下,也不管他,转身就走。
留沈望叔在空荡荡的屋里,一脸茫然目送他离去。
不对啊,怎么会是这样?
他的狮子头,他的桂花糕,他的老鸭汤呢?
为什么统统没有?
哪怕只有一个也行啊……
他不想吃粥。
“小山啊,裴行山,裴行山,裴行山,裴行……”
人重新走到他身边,就是脸有点黑。
沈望叔懂得寄人篱下的道理,扯起一抹笑:“小山啊,谢谢你给我准备的饭,辛苦你了。”
很好。
现在脸不黑了。
裴行山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但空气寂静良久,依旧没等到接下来的话,只点点头就走了。
沈望叔端着一碗粥吃的味如嚼蜡。
生无可恋的看着头顶的木头。
人怎么能无趣成这样?
这日子实在太无聊了。
他要出去!他要听戏唱曲!!他要吃狮子头!!!
心底憋着一股气,一咬牙要起身,刚翻了个身,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疼得他龇牙咧嘴,气顿时散得一干二净。
算了,等好点再说吧。
他双目无神的门口透进来的阳光西斜,夜幕慢慢降临,不知不觉睡过去。
再次睁开眼,裴行山坐在离他不远的凳子上喝茶,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
从他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见。
“你在看什么?”
裴行山闻言,转过身来,手中的东西也出现在他的视野——一卷书。
“你还识字?”
沈望叔惊讶道。
这年头识字的布衣不多。
当生计都成了问题的时候,请夫子实属浪费钱财。
裴行山背过他,淡淡道:“上过两年私塾。”
“那你怎么……”
混到这个地步?
裴行山翻页的手一顿,“天灾闹的,顺其自然罢了。”
“你是怎么惹上李二的?”
“马受了惊,他摔了一跤,找个人泄愤。”
“这个李二简直无法无天!等小爷我好了,看我不给他点颜色瞧瞧!”
裴行山转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腿。
沈望叔扬眉:“看什么?!我这只是暂时的,你且看着吧,我早晚要他把吞下去的全吐出来!”
他只点点头:“祝你如愿。”
“话说,你就不想报复他?”
“报复不起。”
不是不想,是承受不起,对方一句话就能让他死,能活下来就是莫大的幸运。
他还想多活两年,便只好受着。
沈望叔想了想,也能理解。
屋内昏黄的灯光将他的面孔投射在破败的墙上。
“你要参加科考么?”
沈望叔打破这份暗夜的宁静,出声问道。
背着他的人摇摇头:“我没那么大的志向,此一生只想好好活着。”
沈望叔想到什么,喃喃自语道:“也好……也好。”
过了半晌,他又问:“我占了你的床,你睡哪?”
“地上。”
“哦。”
哦完了又是一阵安静。
沈望叔心里升腾起一丝愧疚,毕竟是他害得他睡地上的。
“等我好了,回头找人给你修一间屋子。”
“不必了,这儿很好。”
见他不领情,沈望叔扯了扯嘴角,又问:“那你想要什么?”
等了半天只等到对方摇了摇的后脑勺:“不用了,该睡了。”
说完他起身,在对角铺上稻草,灭了灯,和衣躺下。
如水的月光从门口透进来,田间蛙叫虫鸣不断。
沈望叔轻声喊了一句:“裴行山?”
一片寂静。
在他以为不会有回应的时候,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他立刻来了精神:“你还没睡?”
“嗯。”
沈望叔犹豫好半晌,还是开了口:“我还没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又是一阵安静。
他等了许久,对方都没有回答,试探性的喊道:“裴行山?”
“想帮就帮了。”
沈望叔皱紧眉,什么破回答?
什么叫想帮就帮了?
他想破头也没想明白。
最后不明不白的睡了过去。
角落的裴行山听见均匀的呼吸声,在黑暗中缓慢睁开了双眼。
确实是想救就救了。
他只是经过,无意间瞥见狼狈的沈望叔,毫不犹豫冲过去挤开人群,护在他身旁。
又把人带回家,掏出积蓄请郎中给他诊治。
做这一切,只源于他愿意。
况且,沈三……也很有趣不是吗?
想到什么,裴行山眉眼露出笑意。
……
次日天光大亮。
沈望叔被叮叮咚咚的声音吵醒,睁眼一看,裴行山正在收拾东西。
被搅了好眠的沈望叔拧眉问:“你在干什么?”
“吵醒你了?对不住,我要找铁锹。”
沈望叔声音带着初醒的微哑:“找那东西做什么?”
“劳工。”
“现在?”
“嗯。”
“去哪?”
“平安码头。”
沈望叔想到什么,语速快了点:“那你今日还能回来吗?”
“午时会回。”
“那我怎么办?”
沈望叔眨着水汪汪的眼睛问。
裴行山行走的动作一顿,想了想道:“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
“诶诶诶,裴行山!裴、行、山!”
沈望叔哭天喊地的鬼嚎也没能留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