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雪兔让他分了心,贺景安发现来人时,四人已悄然出现在几步之遥的树林里。
三男一女,都是便衣,长得不错,这是贺景安对他们的第一印象。
尤其是那个男的,长得妖孽一般,若不是今时今日碰上,突然在山里见到这么个人,百分百会当他男狐狸成精。
不过,作为一名犯罪分子,在山里遇见四个警察,并不比遇见狐狸精幸运吧?
“贺景安。”男狐狸道。
这是要确认身份了。贺景安冷笑,才四个,比想象中少很多,他还以为要只身面对满山的警察。
“没错。是我。”贺景安说着,从腰间缓缓抽出匕首,做出反抗的准备。
对面,四个人都没有动,只静静看着他,距离不远不近。
这是演哪出?贺景安不懂了。不是警察吗?不带枪的吗?
他保持警惕,朝四人腰间扫了一眼,腰带位置全是空的。没有枪?连个枪都没有?这公安局也太抠门了吧?
贺景安人高马大,还是校排球队的,身体素质好,反应能力强,手里还有刀。
反观对手,虽说四个,人多势众,但赤手空拳。
待会儿四个全让他撂倒,警方岂不是很没有面子?
贺景安忍不住叹气,估计林管局报案了,这四个都是片儿警,被丢过来送死的。
确认身份之后,并不是一拥而上的缠斗,四个警察立在原地,一个冷着脸,一个面容柔和,而那男狐狸也没再说话,只默默站在女警旁边。
舔狗。贺景安给江明月贴了标签,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标签还蛮精准。
一阵风吹过,扫落了树枝上的雪,纷纷扬扬,为这景色填了一抹悲壮。
温和男人上前一步,风雪恰好停歇,就好像他有神奇的力量,可以安抚一切,让躁动平静下来。
贺景安知道,这只是错觉,没有能安抚他,也没有人在乎他。这些人,包括这个看似平静的男人,他们只是想抓住他,完成工作任务。
“我们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哦。”男人忽然开口,声音澄澈如泉,又似风雪后的暖阳。
贺景安愣住,这人怎么会知道他的想法?
谢无终又说话了:“因为你现在的表情,真的很好懂。”
贺景安:“……”脑电波交流是吧?不是,只因为谢无终精通犯罪心理。
当然,即便是专家,也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像隔着壁垒,碰上就是盲区。
比如,谢无终从来就没察觉温柏舟的心思。
不去理会原因,贺景安冷“哼”一声:“不是为了完成任务,难不成是来为我服务的?”
这是开嘲讽了。对面警察面色未变,解释道:“你并没有遇到现实危险,没有向警方求助的事由,至于服务,严格来讲,我们今天属于执法行为,当然你要解释为服务,也是可以的哦。”
贺景安:“……”这警察是认真的吗?是。这警察认真地回答了他的挑衅!这是什么路数?
“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谢无终问,脸上依旧是谦和的微笑。
贺景安:“……”
“哦对了。”不等贺景安说话,谢无终先开了口:“刚刚忘记介绍了,我们是龙城市公安局刑侦、网安民警,现怀疑你涉嫌一起网络安全犯罪,请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走一趟?开什么玩笑?跟你们走了,还回得来吗?
四个警察,还是俩警种,贺景安更来气了:“我要干的,可是杀人放火,不是,放水……不太好听……”
“惊天动地。”谢无终给嫌疑人垫上了。
“对,惊天动地的大事儿,你们俩部门,才凑出四个人来,瞧不起谁呢?”
总之,他要干的,可是惊天动地要死人的大事儿!
“不是你想得那样哦。”谢无终道。
“够了!”这次不等谢无终说下去,贺景安先受不了了:“别做出一副很了解的姿态!你根本不可能懂,你不知道我失去的是什么?!”
贺景安越说越激动,不自觉挥舞起匕首。
利刃破风,发出“飕飕”的响声,天龙山巍峨,他像是个孤独的剑客,穷途末路。
“我懂的。”那男人说。
竟然敢说出这种话!贺景安怒火更胜。
“胡说!”他近乎嘶吼:“你这种养尊处优,吃着皇粮的人,一辈子都不会理解人间疾苦!”
谢无终笑了,只不过这一次,他笑得很疲惫。
“如果真如你所说,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是痛苦,那一定很幸运。”这笑容很温柔,他的声音也一样温柔。
“你,明白?”贺景安忍不住问。直觉告诉他,眼前的男人或许真的懂他,而并非敷衍的缓兵之计。
“我明白。”谢无终道:“我明白突然失去至亲的感受,明知道撕心裂肺也换不来什么,是一种难以呼吸的无力感。”
温柏舟目光一滞。他亲历了谢无终的那段日子,却是第一次听到他描述那时候的感受。
那时候,他只是个五岁的小孩子,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温柏舟越想,越觉得心疼,越心疼就越自责,甚至开始怨恨自己,连安慰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跟着小终,做他的负担,害他连哭都只能偷偷的。
永失所爱,撕心裂肺,这种痛苦,贺景安从未指望有人能懂。
眼前这个警察的话,让他惊讶,这根本就是他这几天的亲身感受。
这个警察怎么会知道?
“为什么?你也失去了谁吗?”贺景安不自觉问出口。
“我爸爸。”谢无终轻声道:“我从小没有妈妈,爸爸把我带大,给我他能力所及一切的好。”
温柏舟攥紧拳头,指甲刺破皮肤,却无知无觉,只是心口疼得厉害。
“什么时候的事儿?”贺景安问。
“五岁的时候。”
贺景安皱紧眉头:“他怎么死的?”
“为了救我。”温柏舟口,尝到嘴里的丝丝腥甜。
贺景安不置信。他抬起手,指着温柏舟,用质问的语气对谢无终道:“你爸为了他死了,你还跟他一起?”
一起什么?一起工作,一起生活,还是……交往?
贺景安语焉不详,话语却像是冰锥,直接凿在了温柏舟心口上。
哪怕只是一起工作,都另人难以置信,谢无终可能答应他交往吗?就算真的在一起,小终将面对的是怎样的舆论压力?只是想想都要令人窒息。
“这有什么关系?”谢无终像是完全不能理解对方,彻头彻尾的疑问句。
贺景安气急,几乎吼出来:“如果不是他,你爸爸就不会死!你都不会恨他吗?”
“恨他?”谢无终摇头:“爸爸用生命换来的,是我该去痛恨的吗?”
贺景安冷笑:“你爸真是白养你了。”
“你错了。”谢无终不疾不徐,声音沉稳而坚定:“他把我养得很好,教我忠诚正义,教我谦和友善,教我坚强勇敢,教我如何去爱。”
母亲因为生他而死,得知一切的小终很难过,但爸爸告诉他,妈妈爱他,所以他也要更爱妈妈。
爸爸教给他什么是爱,所以他看得明白,更分得清楚。
贺景安看看谢无终,又看看温柏舟,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了几次。
他无法相信,这俩警察一定是在演戏,一唱一和,一来一往,全都是为了劝他收手,全部都是假的!
然而,贺景安骗不了自己。
自从爱人离开,贺景安时常会想,最后的时刻爱人有多绝望,想他如何带着恨离开。
所以,贺景安要跟他一起,去恨这个世界,仿佛任何一点原谅,都是对爱人的背叛。
然而,他忘了,爱人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他忘了,爱人那种想要帮助别人的心情。
“对不起,没能跟你一起走。”
耳边响起爱人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温柔,听不出一丝恨意。
贺景安陷入恍惚。难道是眼前警察的声音太温柔,让他产生了幻觉?
“你真的会开闸吗?”谢无终声音温和。
“你觉得呢?”像是不愿被牵着鼻子走,贺景安不想回答。
“你忍心吗?”谢无终问:“看着那么多人死去,跟他一样,淹死在冰冷的水里。”
“你闭嘴!”贺景安呵止道。他想反驳,说“有什么不忍心”,说“让那些人去陪葬”,可他什么也说不出,嘴唇止不住打战,眼泪蓄满眼眶。
他好想念那个人,如果死亡可以拉近他们的距离,他宁愿现在就跳下山涧。
“你要为他报仇才行。”脑子里又响起那个声音,青年用温柔的语调鼓励他:“既然那些人不去纪念他的善良,那就让他们恐惧,让他们从此以后再也不敢提他的名字,再也不敢路过他死去的那道河谷。”
为他报仇。
报仇。
对!要为他报仇!
“为什么不坐索道?”谢无终忽然问。
“什么?”贺景安抬起头。意识回笼,他无法理解这警察的意思。
谢无终抬头,看着不远处的索道。“天龙山索道是市政公益项目,投币自动开启,为了方便游客和工作人员做了特别设计,极寒天气也能正常运行。”
贺景安蹙眉。这警察所说的龙城本地人都知道,他自然也知道。他不明白警察为什么要说这个,难道是转移他的注意力?
贺景安绷紧了神经,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上当。
“索道上山只要十五分钟,可是从被雪覆盖的山路上去,至少要花三个小时。”
谢无终收回目光,清澈双眸注视着贺景安,再次问出同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选择索道?”
贺景安目光一滞。
他为什么不坐索道?明明有更容易的方式,轻而易举杀死那些人,他为什么不去?
因为他想交给命运,让命运决定那些人的生死。
不,不是的。因为他爱着的是一个温柔的人,他知道那个人不会希望他伤害别人。
“我离索道太远。”贺景安并不想承认。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徒劳,他以匕首面对四个警察,就该承担后果。
可是谢无终却一脸疑惑:“你在争夺中控室的时候,不就在索道乘降点的小屋里吗?”
贺景安彻底愣住。这警察在说什么?他是怎么知道的?!贺景安猛然意识到什么,看向中控室。
手臂忽然一麻,反应过来时,贺景安手里的匕首已经飞出去,插在地面上。
温柏舟突然动作,贺景安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是怎么到近前的。
“你猜到了吧?”谢无终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们在索道布控了,如果你坐索道过去,等待你的会是特警队的枪。是你的良心救了你自己。”
细雪初霁,暖阳当空,贺景安感觉到脸颊的温度,原来是泪水。
原来这四个警察跋涉深山,不是因为装备差劲,更不是因为固执愚蠢。他们给他送去了人生重启的机会。
贺景安伸出双手,任由警察们给他戴上了手铐,抬起头,意外地发现踢刀的警察正看着他,眼里写满不安。
明明已经解除危机,明明已经制伏了他,明明一切都圆满结束,这警察有什么不安的?
哦。贺景安忽然懂了。
“同道中人”让他看出了那种特殊的羁绊,但眼前的人并不是一对儿,或者说,那个失去父亲的人,似乎压根儿不知道对方的心意。
这很有意思。
贺景安很想对什么人讲,却猛然意识到,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他还不能习惯,总觉得那个人在身边,什么事都下意识想要分享给他。
站在山上,能够看到底下的野犬沟。贺景安深深望了一眼,仿佛又看到那个人,站在岸边,同样也在看着他,脸上依旧是温和的微笑。
他爱的,是一个温柔的人,他怎么能做得出狠心的事?
这一切,或许,都是命运。
“抱歉。”上车之前,贺景安还是说了。虽然不知情,但毕竟是因为他,让两人不得不面对心结。
温柏舟就像没听到一样,冷脸催贺景安上车。
他现在火气很大,很想一脚踹在这人脸上,因为这人折腾的一出,害得小终鼻尖都冻红了。
谢无终依旧态度温和。他告诉贺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