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之后,简松映孤身走在阴阳割晓的廊道里,停在一座等待已久的轿子前,指尖颤了颤,转身走了进去。
不消片刻,简将军一脸云淡风轻地走了出来,似无事发生般朝着出宫的方向走去。
宫人闭着眼睛行礼,等着脚步声彻底不入耳朵,才睁开眼睛合力抬起轿子,向反方向离开。
轿子来自后宫,是女眷金丝纱帷的配置,垂下来的流苏随着上下颠簸一步一摇。
视野盲区,意味深长的目光向简松映投来,像是一条风筝线,紧紧跟在他身后。
轿辇愈行愈远,直到眼前的身影晃出了虚影,金袍之侧,佝偻着腰的太监对着金袍深鞠一躬,转身快步朝后宫方向走去。
芙华宫中,宫人一路小跑递上了一封未署名的信笺。李景阳拿着从简松映那边换来的信,上面写着,他已经拿到东西,她的那一份,明日朝后,老地方墙角后自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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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隆——”
京城上空阴云密布,狰狞的闪电刹那间撕裂浓云,一记蛟龙摆尾狠狠劈向京郊。
大雨倾盆,凉得彻骨寒心的雨水鱼衔尾般织成一帘天地屏障,张鹤仪站在门外,望向南疆的方向。
“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他又不是东海龙王,能借雨飞回来。别看了。”
屋中的声音传来,檐角铜铃叮当,张鹤仪关上半扇门,衣裳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一片。
“咳咳,咳……”
坐在塌上的夫人扶住胸口猛烈地咳嗽起来,手边刚刚空了的瓷碗“啪擦”一声摔倒了地上裂成了八瓣。
张鹤仪紧忙赶了过来,把手炉放到她手边,又将棉被披到她身上,紧了紧。
“娘,”张鹤仪满面愁容道,“……孩儿不孝,把那凉风放了进来。”
“咳咳……净瞎说,我这是陈年旧疾,和你有什么关系?”陈锦又咳嗽了两声,咳得眼中一片泪水,攥紧床单的手转而牢牢抓住了张鹤仪,“翊儿,你过来些,娘今日不是来让我儿怪罪自己的。”
张鹤仪把被雨水打湿的衣角扯到床外,又向里坐了些。
“打开我妆奁里那个暗格,”陈锦说道,“有个东西,拿过来。”
“娘,这是……”张鹤仪把盒子打开,里面放着半卷残旗,明晃晃的,像是用刀割的,切割平整,分外干净。
陈锦让他展开,翻到背面,那潦草不羁的字迹瞬间让张鹤仪睁大了眼睛。她指着上面的落款道,“这是南疆蛮部的败旗,落款是,张孟敛。”
“爹打胜了。”
“是,这时候不用你担心,估摸着正收缴战利品呢。”陈锦笑了笑,牵扯到旧伤,又是一阵咳嗽。
张鹤仪听着她语调轻松的话,感觉自己似乎又成了被母亲哄着的翊儿,心底不知是什么复杂的情感蹿了上来,眼前有些模糊。
“是,”张鹤仪牵了牵嘴角,把头靠在陈锦肩上,“娘,爹给你和四哥报仇了。”
干疼的双眼被一层突如其来的水雾侵袭,瞬间像是针扎一般疼,张鹤仪偏过头紧闭双眼,将陈锦紧紧抱住。
十七岁那年,年方十九尚未加冠的张四郎随父出征讨伐南蛮,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据说南疆毒虫遍地,凡是落入南蛮之手,九死无生,最好的一成,便是成为南疆人的蛊人,最终也尸骨无存。
陈锦当年率领三军,大杀南蛮气焰,却在归朝途中被一支穿心毒箭击中,险些倒在京城郊外。
“若是我当年也……”
“若是你也随他过去,娘也没人可靠了。”
袅袅药香从那手炉中升致二人中间,陈锦在香烟之后的眼神坚定得像兵枪。
年少策马啸西风,然而那都是少年人的一场英雄梦罢了,如今的他瞄不准鹰隼,弯不了长弓,杀不了敌,亦救不了人,只能无能地安寄于一隅,去搅进那尔虞我诈的朝堂纠纷。
只能做一个,虚与委蛇的政客。
从来真心换真心,没有官高一品遇知音的道理。
张鹤仪想到此,端着的微笑又重出江湖,却在对上陈锦眼睛的一刹那僵在了脸上。他的心思尖锐又过于内敛,在穿心而出的背面展露得一览无余。
他对陈锦说:“娘,翊儿明白。”
“对了,咳咳……松映来给我请安,我看这孩子又硬朗了,不错,自荐出征,有胆魄,边关十三部一窝端,有能耐,腥风血雨回来没杀得暴戾恣睢,还留着谦虚底子,有修养。是个栋梁。”陈锦拍了拍张鹤仪的手。
“你跟爹看上的,自然不错。”张鹤仪帮陈锦把水端了过来,让她润了润嗓子。
“皇帝直接让他顶上老将军的位置,朝廷上可有非议?”
“他战功赫赫是有目共睹,又光而不耀,加上皇上有意培养新势力去压一压那些个老臣的气焰,他们就算有所非议,也不过私下议论几分,强弩之末罢了。”张鹤仪平和道。
陈锦看着儿子平静的神色笑了,“你早就心里有数,看得透彻了?”
张鹤仪神色微怔,思忖片刻才缓缓开口:“伐北之功大半被他占去,三哥默默无闻而简将军名扬天下,我……便多想了些。”
他的心思怎能被亲娘略过,陈锦点了点他额头,又道:“周全些好。只是你不是为了三郎,是为他想着吧?”
“你们二人情同手足,偏他也在理,娘又不会说你,你连那护身绿玉都给他,真当娘老眼昏花看不见吗?”
孱弱的咳嗽声直动肺腑,好久才渐渐平息。张鹤仪为母亲拍着背,又想到了简松映和他的玉。
那玉是母亲给自己留的,说是在张家本家挖出来的一整块玉石,神仙给开过光,能护体平安。兄弟四个都有一块,他和四哥的是一对玉兽麒麟,四哥的玉碎在了出征的前一天,后来四哥也没有回来。
都说十九是一道坎,在他十九的时候,母亲专门又去看了神仙,给玉镶了一层金丝罩,绳子内藏朱砂,外面也专门织了一套软线,比一般的红绳看上去更别致生辉。
亲自编的,陈锦在看到简松映第一眼就认出来了,不可能有错。
张鹤仪心中叹了一声,像是被母亲戳破了心中浮起来的水泡,滚烫的水珠迸溅出来。
简松映出征时,也是十九岁。
陈锦又将水喝完了,对张鹤仪说,“娘明白,你怕他回不来。”
说完这句,陈锦拉过枕头像是要躺下了。张鹤仪一向捧着母亲的话,这次却没回上来。
张鹤仪服侍母亲躺下,去把那收在盒子里的半角败旗藏了回去,又派丫鬟去添些茶水来,试过手炉的温度,才转身离开。
雨快停了,细密的雨斜织着,打到手上都没有一点感觉,难怪在屋中听不见一点声音。
张鹤仪仰头望着天,灰蒙蒙的一片,只有极远的天边翻涌着白。
娘明白。
娘明白他怕像十七岁那年等四哥一样,回不来。
他却有点不明白了,张鹤仪拄着伞,他一闪而过的念头,竟然是——他以为,他是像娘怕爹的那种回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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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将梢上的枫叶打得尽数落地,只剩下黑褐色的光秃秃树干。
简祭酒收起了油纸伞递给身边的下人,来到落锁已久的房间。
春去秋来,国子监的学生已经换了又一波,可每当他路过这个房间的时候都会想起被当年那一届学生支配的……深刻印象。
屋子里荡起一层灰,他掏出张帕子来掩住口鼻,向深处走去。
这原本是给简松映藏书用的房间,这小子打小就对些市面上难得流通的奇轶志怪感兴趣,仗着做宁王幼子的伴读,二人里应外合地搜罗了许多回来——满满的和老师对着干的证据!
吹胡子瞪眼的简祭酒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了掩人耳目还专门在这修了间冬暖夏凉的小房间。那逆子却自己配了钥匙锁了起来,可他爹怎么会连一把钥匙都搞不到。
里面不仅有简松映自己的藏书,还有简行精心为儿子准备的典籍珍本绝迹佳作。可惜后来都随着简松映随军出征落了灰。
简行皱了皱眉,感觉自己再待下去就要被灰湮得喘不上气,赶忙把窗户打开,透了透气。
总归简松映大了,连将军府都有了,简行循着记忆走到书架旁,想着把当年硬塞进去的那几本绝迹典藏拿回去,一代传一代,再誊一份出来。
喘了口气,简行挪步到书架旁,忽然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凸起,闷闷的声音响起。
简行低头看过去,一个圆滚滚的酒坛子滚到了脚背上,甚至……酒坛上没沾灰?
他蹲下身来,把酒坛扶在一边立好,发现桌案下方的一小块区域已经翘起了半块木板,被擦得锃亮,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犹豫地按下了那个看上去像机关的东西……
“哐当!”
站在门口的简松映手中的东西摔了一地,看清楚了那人是谁,火急火燎地就跑了过去。
简行胡子有点发抖,一抬头“当”一声撞到了桌边上,吃了一嘴的灰,手忙又脚乱,赶忙把地上的那东西合上。
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简行起身的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看着疾行不迭的简松映,欲言又止。
“你,你……不正经!”
简行颤抖的手指指着他,“哼”了一声转身离去,“我要你十一那年送你的那套典藏,将军,晚上给我送来!”
简松映应了一声,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也怪他,有点时间就游手好闲。简松映蹲下身敲了敲那机关,弹出来一本泛黄发旧的小册子,有一页被慌乱压上了道崭新的折印。
——“郎君,戏文说那……”
“……”
简松映盯了半晌,“欻”的合住,打了自己一掌,“兵崽子,别成天想着些有的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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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松映把在机关里藏着的几本话本和从九公主那里刚拿回来的新的全都重新放在了包袱里,连带着那本草草翻过几页的典籍一并带了出来。
这间房间,他自己偷偷回来过几次,但都是在夜里,因此这里还是灰荡荡的,好像刚翻开的古窖。这倒正好省了他欲盖弥彰。
他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茬。
简松映回到自己儿时的房间里,窗外雨滴声滴答滴答,他的心思已经飘然物外。
——若是他爹看到的是图,那他就完了,直接一不做二不休摊牌,但是还不能把张鹤仪说出去,他还没答应自己;若是他爹看到的是字,那他兴许还有一线生机,但也濒临见阎王。
不过天大地大,简松映胆子最大!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他还活着一切就都能扛得过去!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不一会儿便开始收拾了起来,想着要是搬到了新建好的将军府,得在什么位置安置这些十多年来积累的东西。
一边想着,往事在脑海中倒映,好像迅速地走马观花。
战场上那么多个日日夜夜,躺在战壕边上听着语调中带着苦涩的乡歌,他只有在那时才能抽出片刻来想家,然而战事吃紧,他哪能背靠无数英魂让自己精神放松下来,他便想得飞快,生怕遗漏,眨眼又投入紧绷的状态。
简松映把这些东西放好,包袱打了个结。
如今仗打胜了,人也活着见到了,真好。
他想着张鹤仪的身影,耳边忽然响起了他的声音——“简松映。”
“嗯?”
简松映回头,正是张鹤仪。
张鹤仪一身素净白衣,从蒙蒙的雨雾中走了出来。跨过门槛,他把手边的东西放下,摘下了头戴的笠帽子。窗外的雨还在下,他的脚边落了一圈水。
“怎么冒着雨过来?”简松映问道。
“我……”张鹤仪看着被雨水打湿的衣角,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在等自己裤脚不淌水再过去,“我找老师来借书,原本想着等雨停了再来,但雨越下越大,时间有些仓促,等不得天晴。”
“来得巧,正想你的,心有灵犀不是?”简松映笑着应了一声,“我刚收拾好,你自己去拿吧,我去给你找件干净衣裳。这屋没炉子,小心受寒。”
“好。”张鹤仪俯下身双手拧了裤脚一把,贴着墙边往屋里走。
其实并非急于一时,他已经站在简府门口之时才恍惚意识到这一点。
他循了一圈,屋子里的陈设简单,一眼便能将屋中的物件看得清楚,看样子是上次家宴之后把摆着的东西都搬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