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贝勒的言谈举止,令金寓北体悟到,他因为结交这位汉人兄弟,而把自己的贝勒、将军身份看作了累赘。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富贵尊荣,他竟弃之如同敝屣。义兄至诚如此,还须顾忌什么胡汉之别、夷夏之防?三贝勒虽非我族类,但其豪情气慨、性情肝胆又有几个汉人能抵得上?与如此心怀之人结义,足以无憾无悔。心念及此,金寓北心中大慰。
苏儿见丈夫面露喜慰,当即心安。即刻说道:“大哥,请你兄弟两人入内,弟妹整治些酒菜,为你兄弟二人贺喜。”
金寓北与三贝勒返身入内,互叙年齿,三贝勒三十二岁,长金寓北六岁。金寓北、苏儿同称:“大哥。”三贝勒心怀大畅,呵呵大笑,连呼:“好兄弟!好弟妹!”
苏儿除下狐裘,去准备酒菜。
金寓北请三贝勒上首坐了,两人说起日间于穆都里山谷与乌拉兵将激战之事。
金寓北问道:“今日大哥所以中了布赞泰的埋伏,应是与我一样心思,要去鄂浑山与我合力为格格和小师妹疗伤吧?”三贝勒点头道:“兄弟所言正是。大哥令阿尔萨兰带路,出军营而来,本意是来你这居处,但行至鄂浑山口,遇到了弟妹在爬犁上看护师妹,一看便知,那应是你带来治伤的人。当时却没见你。”
金寓北点点头,心想:那时自己正在山峰上瞭望义兄所在。
三贝勒接着道:“阿尔萨兰见过弟妹,正要上前说话引见,布赞泰的兵马就冲了上来,不问青红皂白,人人凶残狠辣,要将围中之人尽数斩杀,对弟妹她们二人也一样是刀箭相加。”
三贝勒微一沉吟,接着说道:“乌拉人设伏周密,一上来就知道这布赞泰是谋定所动。他在鄂浑山前三面设伏,仅留东面,另三面伏兵箭雨激烈,乌拉兵将不顾命地殊死缠斗,逼迫我等东去。为兄知他会在东面穆都里山谷伏以重兵,把我等逼入山谷重围,即再无生还之理。虽洞明他的机心,但寡不敌众,又兼安宁和小师妹重伤昏迷,性命堪忧,紧急之间只好让弟妹它们上车,且战且走,以拖延功夫,寻机脱身。”
金寓北想到苏儿和师妹所乘的爬犁辕杆断折,横斜在山路上。脑海里现出箭阵之中苏儿与小师妹进到车里,三贝勒踢起爬犁撞倒三名乌拉兵士,均毙命于爬犁之下。
金寓北道:“这布赞泰倒真是非同一般。兵马设伏,没留一丝痕迹,定是夜里大雪之中调遣完毕,正好积雪覆盖了印迹。你我都心急疗伤,疏于察探,他掩其不备,险些得手。”
三贝勒道:“兄弟说的是,这布赞泰心机深沉,坚忍狠辣,更兼志气非凡,处事果决,是个劲敌。”
接着又对金寓北道:“兄弟,今日在穆都里山谷,险过两军对垒、攻城拔寨。若不是你危急之时一击成功,真可就让布赞泰一战得手了。”
金寓北道:“大哥过奖,当时情势下,谁都会想到擒贼先擒王这点,只是兄弟侥幸,在埋伏之外,更易于偷袭得手而已。倒是大哥在他围困之中为小师妹和格格治伤,行若无事,又放还布赞泰,让他乌拉人众气沮心服,如此胆略气魄,叫兄弟敬佩。”
三贝勒哈哈一笑道:“这是弟妹和布赞泰的功劳。弟妹机变百出,为你我兄弟护法,硬是把乌拉士卒的手脚缚住一个多时辰。试想,若是他有一兵一卒擅动,当时你我可再也抽不出手来了。再者,我素闻布赞泰治军有方,军纪严明,十几年为乌拉部征战,开疆拓土,战功显赫,深受部民信服拥戴。乌拉士卒个个效死,舍命追随。有他作盾,应该能挡住乌拉将士的羽箭。”
说到这里,三贝勒浓眉一轩,猛然间激奋起来,右手一拍桌子,茶碗猛地一跳,桌上灯火跳荡摇曳,他浑似不觉,大声道:“千百部卒,不得布赞泰号令,无一人吭气擅动。看来这乌拉卒伍是以往各部难望项背的。这布赞泰不愧为辽东女真内的有名枭雄,佩服、佩服。”略微一顿,接着说道:“看来与这乌拉部有的一战!”金寓北听他如是说,知他确是在由衷地赞赏布赞泰,不禁深为叹服,这义兄不仅慷慨豪迈,对自己的决断深信不疑,还如此看重敌手,正是真英雄胸襟。
思量片刻,三贝勒又说道:“既已盟约悔毁,刀兵相见,也只好两军对垒,决一死战。”虽然他语气坚决,却让金寓北听来有些无奈,似是不忍与布赞泰一决生死。
金寓北道:“可否再遣使和谈,两部重修旧好,仍旧和睦相处?”
三贝勒面色凝重起来,若有所思,良久方道:“绝无可能了,虽旧有盟约,且建州、乌拉多次联姻,但那都是诸部豪强并立争强时两相安抚之计。乌拉曾参与九部联军,欲图灭我建州,对我建州早有世仇。且当年古勒山之战后,建州弱小,为保安宁,父汗把布赞泰扣作人质三年,布赞泰因此怨毒至深。他回到乌拉后,十几年养精蓄锐,以俟战机,如今,乌拉强盛,已至巅峰。时至今日,布赞泰已然认定,他乌拉部到了与建州生死决战时候了。”
三贝勒饮尽盏中茶,对金寓北道:“二十多年以前,关外女真,部族林立,豪强并起,强凌弱,众暴寡,屡见不鲜。甚至手□□恶、骨肉相残。兵荒战祸,绵延不止。各部部民朝不保夕,无数部民做了无名之鬼。我家父汗为消弭战祸,以十三副遗甲起兵,近三十年来,征伐安抚,几百个女真部族、城寨大多已入归建州。日后,女真诸部真的成就一统,便不会再有部族相残的惨祸了。”
三贝勒手握茶盏,又道:“时至今日,强大部族中,还只有叶赫、乌拉两部与我建州对峙。因仇怨深重,我纵不扰他乌拉,布赞泰灭我建州之心也不会去除,死战终究难免。只可惜无数勇士又要血溅沙场,马革裹尸。”
稍停,又听他果决坚定说道:“以往,无数部民沦为猪狗不如的贱奴,人命贱过草芥,皆因各部割据倾轧所致。不成一统,难止杀戮。若能使女真人都出得水火、安居乐业,纵有牺牲,也是值得。”灯火之下,金寓北见三贝勒神情坚毅,知道他为心中所想,已不惜牺牲。
说到沙场征战,金寓北想到布赞泰或许起兵再次突袭,问三贝勒道:“大哥远离军营,布赞泰是否会再度纵兵突袭?”
三贝勒大手一挥道:“兄弟放心,昨日刀兵已起,布赞泰一则认定我会严加防范;二则也必定严防我突袭寻仇。新败之下,此刻他必定在整顿卒伍,重重设防,再鼓士气,不会急切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