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皑皑,寒风乍歇,苍青色天幕之下唯见一处炊烟袅袅,正是在这人烟稀少所在的唯一一所茶肆。几个行路人正聚成了一桌,闹哄哄煮起了热茶,在不断升腾的水汽间,却听得有人重重一叹。
“想当初,我与任兄也曾在此相聚,如今也不过月余时间,江湖中竟接连发生了这么多的大事!听闻任兄最近似乎也消失了踪迹,唉!说到底风云莫测啊!”
说话人长着一张棱角分明的大方脸,肤色黝黑,中等身量,四肢筋骨发达,瞧着是个练家子。他口中所言的“任兄”恐怕正是人称“铁拳无敌”的龙啸门外家弟子任大康,不久前他还尚在此处与其说起素家庄比武招亲一事。不过这话不必说尽,旁听者也已知晓了他口中之人的身份。
“听说任大侠是在同妹子往云州探亲后便没了消息,”有人接话道,“我听说,他曾在素家庄参与了……那事,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唉!世风不古,仠邪当道!侠义之士接连遇害,如今的武林也当真反了天去了!”另一人显然对任大康并不熟知,便对方脸汉子话里的另一信息发表起了看法,“还敢放言明坤神剑为女剑,牝鸡司晨,大逆不道,莫非这武林日后便要遂了那魔头的邪风不成?!”
他这话音一落,便听得鸦雀无声,可观察众人神情,各个皆为苦大仇深。那方脸汉子咳嗽一声,也不敢再接下这话,只说起了另一个话题:“灵霄派连掌门死而复生,正是不世豪杰!方某此行,也是为了去往灵霄派拜访——若有用到我方城之处,为了惩恶除仠,我自愿效犬马之劳!”
桌上的众人听见便纷纷颔首赞同,直称这方城大义不屈。他们这些人当中也有不少正有此意,原因无它,实在也为了保全自身。那妫越州风头愈盛,又得了素家庄、铸剑山庄两派拥趸,广而告之大力招收女徒填充羽翼。男子虽忧愤惊惧,也曾跳脚怒骂,却实在有心无力,难遏其势。除了对妫越州此人畏惧愈深的原因在——从一开始的沈一贞,到近来遇害的楚柞,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群起攻之,她如今在这江湖竟成了再无异议的万人难敌,杀人的手法也愈发残忍可怖,联想起那犹在青州城上挂着的残躯败骸,又有几人能心中不惮、敢捋虎须?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如今江湖中的女子竟也不知听信了甚么,卯着劲便一个拉一个地要学武——蒙昧无知者众,竟也去不在意那背后之人是正是邪!有些小门派便也迫其压力愿对女徒扩招。算来数去,如今江湖中旗帜鲜明同此为敌的门派便只有一个灵霄派,有与玄机阁、点苍派成一联盟。不得不说,如今江湖中的大部分男子实则都对这联盟心向往之。
“方兄此去实在明智!”又有人称赞,低声嘲笑道,“听说那魔头从前也是灵霄派的弟子,却摆在葛登门下,方兄此去若是得了连奇掌门青眼,岂不是要听她喊声‘师叔’——”
“啪!”
那人话没讲完,脸上却已结结实实挨了一掌,只觉又痛又麻,“噗”的一声,竟吐出混着血水的一颗牙来。
“甚么弟子,哪个师叔?”只听得一道怒意张扬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乍然落地,“你若有种,不妨再说一遍!”
“你!”
原本在桌前围坐的几人突临此变,忙后退着拔出剑来,闻声望去,见方才自外猛冲而入打人巴掌者却是个身量不高的女娃,浓眉横目,气势汹汹,四肢蓬然蓄力,一只手掌之上还印着森森黑气。
“长安。”
又有几人紧随其后走进了这茶肆,各个均为女子,手握兵器。为首者瞧着仿佛平平无奇,可一旦给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眸子盯过,却叫人自脚底油然窜起一股寒气,在肺腑间盘旋难去。
“你……你为甚么打人?!”
方城稳了稳心神,见那挨打的男子脸上转瞬间便升起肿胀、红紫交接,便向宋长安问道。
宋长安心道那理由可太多。方才她们由远及近,便听得宋霓这内力深厚者转述起了方才这茶肆里几人的议论,岂能令她不动肝火?只说个最近的缘由,在她看来却也十足充分。
“他说错了话,自然要挨打!”
方城思索片刻,十分不解,大声道:“方才这位兄弟不过是有意打趣……可那……她难道不是灵霄派的弟子?”
宋长安再度扬起掌来,见对面人各个防备后退,便冷嗤道:“这一路我听了不少这样的屁话!实在叫人生气!一个‘弟’、一个‘子’,全是喊男人的!拜师学艺的女子并不算少,凭什么她们要做徒‘弟’?还有老师的女子,竟也要被喊成师‘父’!或是师‘叔’。实在是黑白颠倒,叫人生气!”
方城驳道:“简直是无理取闹!这称谓自古有之……”
宋长安撇嘴道:“哦,‘古’,自然是你们男人的‘古’,怪道我听不顺耳。可从今之后,便是女子的‘今’,这称谓便留不得!照我说,要叫‘妹女’才好……”
方城大怒,一时竟也忘记恐惧,跳脚道:“胡说八道!颠倒乾坤,不伦不类!一个‘妹’一个‘女’的是甚么叫法?简直荒谬你们——”
他兀自情绪难抑,便猛然给宋霓望来的一道目光给扼住了喉咙。方城后知后觉,竟一时冷汗直冒。
宋长安瞪着他,大声道:“是女人的叫法!你们不服,只管来打!”
随着她声音响起,在她周围的女子便齐齐将目光投来。方城等人挣扎片刻,却不敢妄动,只有方才挨了一掌的那男子难忍的声声“哎呦”。
“刘兄!你的伤要紧!”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这么一句,方城一行人便迅速齐心协力将那刘姓男子扶出茶肆,不过片刻便从古道中消失了身影。
“嘁!”宋长安甚为不屑,她还等着大骂个痛快,以消抵这一路出行听来的一肚子气,哪知这几个不过是色厉内荏的软脚虾。
“因为害怕,所以不敢争、不能争,”宋霓坐在她身侧,似乎是解释道,“这世上便是谁的拳头硬,听谁的。”
宋长安却没听清,问道:“霓姊,你说甚么呢?”
宋霓转头瞧着她,道:“弱者听从强者,这法则亘古不变。所以,只要够强,他们自然无从异议。”
“或许,”她沉思着道,“‘弟’也可指女子,‘子’亦是女子。倘若世上再无有他们了,还分甚么称谓么。”
“啊?”宋长安没忍住瞪大了双眼,道,“好像……好像是这样?霓姊,你这话仿佛也很有道理啊!”
“等等等等,”与她们同行的一人无奈地打断道,“你们先别乱想啦!长安这气不妨等着之后再生!眼下最重要的便咱们此行的目的——除了游说这外界的女子,便是要找寻那个地点的消息。尤其是后面这个,州姊要问起来,还是一无所获呢!”
宋长安长叹一声,将头搁在胳膊上,苦恼道:“好罢!可我们从南到北,一路上也打听了不少,半点也没有那个‘觉明道、枉生崖’的消息嘛。”
宋霓皱眉道:“这名便不似寻常,恐怕……”
方才打岔的那女子问道:“恐怕甚么?难道你在忧心我们找不到?”
“不,”宋霓却摇了摇头,却没头脑一般兀自问道,“妫大侠,不知她如今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