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又过了几日,王之牧又闻同僚酒宴间打趣尚书郎昨夜同名妓周香君夜游。虽口头称赞一段风流韵事,却也透露出难登大雅之堂,为人所不屑之意。
他顿时暗自警醒,遂将同游灯会的想法暂时搁置了。
王之牧不肯过来相商,姜婵也无法,只好暂时将赎身的想法束之高阁。
姜婵知难而退,但姜涛却素来是个喜欢逆水行舟的人。
他定要为妹妹讨个说法,但国公府的门第,他怕是连大门也进不去。
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竟只有守株待兔这一途。因此想了许多法子,无事时常去宗府街附近逡巡、探听到王之牧经常出入的几家轩馆提前等候,可惜全然不奏效。
当然,姜涛的这些肖似刺客的行径,早有耳报神禀至王之牧跟前。
若是以往,姜涛这些自找死路的举动早已让他身首异处,可如今,被逼得退避三舍的人反倒是他王之牧。
不过是个不相干的外人,缘何自己非要躲开他?
王之牧多少年都没有这般狼狈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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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国公府这一边,张氏派人打探监视了几月才终于死心,遂又把心思从王之牧私事上转移到旁处去。
王之牧这才泰然亲临钟楼街宅邸,穿过熙攘的街市,离她越近,车外越阒然,他心里那原本喧嚣的盘算也越水波不兴。
他竭力忽视心中那隐隐的雀跃,像是自我辩解般对自己解释,不过是去瞧瞧自己豢养的雀鸟是否还乖乖待在笼子里。
哪知马车方行至门口,就有一人以身拦车,当街下跪。
观棋送份例银过来时曾见过此人,遂隔帘向王之牧解释此人是谁,然后立于一旁,面上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王之牧只得唤他近前。
姜涛见王之牧不曾下车,只好大声道:“小人乃姜氏兄长,听得国公府乃是慈善宽厚之家,冀忘为她赎身离京,权得圆双亲遗愿。”
王之牧一张俊脸霎时寒如千年冰窟,只见他唇角渐渐下垂,似是幡然醒神一般,攥紧了十指。
车外之人此番光明正大效仿拦轿喊冤之举,竟是算准了他拉不下脸,叫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也不知为何,听到赎身二字,心中隐秘之处仿似被人一戳。
他面色愈发不豫,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讥,“姜氏又是何人?我府中人口众多,丫鬟小厮难以记全。今日你无故阻了朝廷命官之路,本该重责十大板以儆效尤,本官念你无知,不与你计较。”
被姜涛这般步步紧逼,王之牧的眉头紧紧地锁成了一个川字,他连车也未下,便示意打道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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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之牧的马车在门外转了一圈又无功而返?
姜婵听见窗外丫鬟压低了声音议论,不时有些讥笑之语飘入耳中。
“知道的,说他们是仓促投亲,不知道的,还当是来打抽丰的呢……”
姜婵听了,心中满是酸涩,但并非为王之牧的态度,而是重生以来从未有过如姜涛这样的亲人这般全心全意的爱她护她。
她在后门找到了正垂头丧气的姜涛。
他抬头便是一怔,顿了顿,轻声道:妹妹都知道了?
姜婵笑了笑,“满府里都在议论,我又如何能充耳不闻?”
仿若对下人的轻慢浑然不觉,轻轻摇头,“罢了。”
姜涛只觉满腹怒火,胸中更是充盈无限酸涩,既悔自己没能救她,又悔不曾护好她。
姜婵却引着他来到后院凉亭再叙,此处四周无遮挡,说话也不会被人偷听了去。
姜婵其实心中怀抱这个想法已有一段时日,可今日见到此情此景,她再也无法,只能选择兵行险着。
她将私自攒下的银钱交予姜涛,权作盘缠。
他先行南下替她办两件事,顺道买房置地,等他那边妥当了,有个栖身之所,她再想法子脱奴藉。
固然在京城买地买铺子趁手些,可在王之牧眼皮子底下行此事,她估摸着无异于老虎嘴里拔牙。
余家在江南有几处庄子外人看着普通,实则大有门道,当年抄家后这几处因经营不善,又再度被贱卖,几经易手,如今倒是个好机会。
姜婵将这几处地名写了,一一交代给姜涛,嘱咐他要如何行事。
姜涛一一记下,看着她却摇头,无奈叹了口气,“只是将你扔在此处,放心不下。”
姜婵心道,她揣着王之牧好大一个秘密,他估摸着不会轻易放她走。
不过这话不能和姜涛明说,她只好低声劝道:“如今我吃喝不愁,况且那王之牧还爱我年少姿容。你自放心出去,我只要在他面前小意讨好,难道他一个大男人还能为难我不成?”
姜涛拗不过她,只好服软,“妹妹这话也说得有理。此番到江南去,或者走出些机遇来也不可知,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姜婵又叮嘱他,此事需得隐秘,不可让旁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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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涛临行那日,姜婵想着亲去河岸送他,此为其一。
其二,她来了京城这么些时日,却从未亲眼见识过如今的王朝的水运网络有何变化。据传本朝最初定都于此即因为运河线的枢纽,图的是水运便利。
其三,她身上大半的积蓄都赌在了姜涛身上,她这回过来是最后确认的。
下轿时,只见坤河舟楫往来,满眼一片繁忙景象,胸中不免升腾起一股豪迈之气。
眼前奇景为姜婵带来莫名的感动,她觉得自己的心正像尘封已久的匣子一般被一只手打开,充满了豁然开朗后的开阔。
坤河之上,舳舻相衔,千里不绝。
姜婵不顾翠环劝阻,戴好了帷帽,疾步穿过一排临河的邸店,不时躲避主动上前推介的牙侩,来到岸边停靠的货船、客船与游船。
码头坐着一位蓝衣老者,看他形貌应是哪个商号的管家,正给脚夫发签筹。
她走过去,差点撞上好几位繁忙的脚夫,终于在码头尽头停泊着的一艘正在卸货的货船上见到了搬运商货的姜涛。
此船形制圆短,如三间大屋,姜涛却将她引到一间无窗的舱室。
姜婵见舱角摆了一摞铺盖,许是水上潮湿,满舱一股子霉味。
她见了不忍,扯着姜涛袖角,“我见河上有客船,前些日子给了你足够盘缠,何不弃了这里。你白日还要干活,夜间睡这样的大通铺如何睡得安稳?”
姜涛憨声憨气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是不妨事,这些盘缠须得省着点花,江南那边还不知光景如何。
这艘船前头还载客,客货两用,他在这里吃喝不花钱,搬货还能赚钱,这样一来二去,到了江南还能多赚些银子。
姜婵听他这话,一时酸楚难禁,不觉间泪盈于睫。
她怔然,却也把心中最后一点怀疑放下,反又生出一股愧疚。
她夺了这人的肉身,又认了便宜哥哥,现在还要舔着脸不花一个子儿地占用他劳力,甚至背后还怀疑他的意图……
直至此时她才将疑心尽弃,她看清了他这一番爱护妹妹的拳拳之心,眼前这人真是一位全心全意为妹妹打算的兄长,而非卖妹求荣之辈。
她忍不住叮嘱他,“哥哥,你一路多要保重。”
姜涛眼中一亮,这是几月来姜婵第一次主动喊他哥哥,顿时眉开眼笑。
姜婵目送着,直到搭载了世上最珍她惜她的人的船只消失在了水面尽头,方才不舍的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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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迈着小步,不慌不忙地走向正中的澹怀院。
半途路经一处偏院,却看见观棋不在国公爷近前服侍,却悠闲地躲在庭中摆弄一只黄纹绿鹦鹉,他便下意识皱眉上前问道:“你今日怎的学会偷闲了?”
“啊,呵呵,”观棋闻言笑着扭头,见是他,又伸了个懒腰,挑了挑眉,满不在乎地对着鹦鹉吹了声口哨,“你当谁都跟你似的事多任重,国公爷自昨日被招进宫中,晨间宫里来消息,今日不到落锁是回不来呐……”
落子将他今日的忻忻得意看在眼里,有些疑惑不解,见他又乐呵呵唱起了一段小曲方才无奈劝道:“你也悠着点罢,别国公爷出来见不到人,到时候一顿板子少不了你的。”
“呸呸,晦气……罢了,小爷今天心情好,你过来,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事。”
观棋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畅快,倒是也勾起了落子的好奇。
“那~村~妇~跑~啦!”
观棋双手故意拢成个大喇叭样在落子耳边,几个字说得他是眉飞色舞。
落子顿时哑口无言,瞪着眼,顿时回过神似的扼腕骂他,“你个不长眼的,你当是谁都能让国公爷事事关心,你可闯祸了……”
说罢,便拉着观棋换个了方向,直往皇宫奔去。
天色向晚,王之牧在宫门口与一众同僚客气道别。
他从昨日巳时起便已入宫,一夜未眠,坐在马车上揪揉印堂穴时已是满眼血丝,他略动了动手指松开繁重的衣饰,深深吐了口气。
一直到回府沐浴更衣后,已浑身舒泰的王之牧望着殷勤上前的观棋淡淡道:“说罢,你二人从宫门口就不断在我背后偷使眼色。”
观棋一直站着没动,落子后槽牙一紧,瞪他一眼,赶紧上前把今日姜婵偷跑往码头一事交代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