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宫门落钥,皇城开始进入沉睡,但穿过内城的棋盘街,走出正阳门外,外城大栅栏灯火喧嚣,这里,市民夜生活刚刚开始。
如果说棋盘街是权贵专属的高档商区,那么大栅栏则是市井气息浓厚的大众商区,尤其在夜间,棋盘街实行宵禁(晚20至凌晨4点),因此大栅栏,几乎是整座京城的娱乐中心。
富贵楼内,汪贞已让管家订好雅间,又邀了不少锦衣卫官儿,庆祝沈璠得胜。
鸡鸭鱼肉、鲜果蔬菜,配以金华酒,大碗大盘的摆了一桌,汪贞居于首席,其余依次而坐。
汪贞作为长官,又是今日东道主,因此开场,先讲话褒奖了一番沈璠,给锦衣卫争面,鼓励众人向沈璠学习;又说近日妖书肆虐,诸人都绷紧了弦,调查案件,着实辛苦,这顿饭算是犒劳。
长官训话,其余人皆是下属,都给足面子应和,同时喝酒表达决心。
划拳行令,耍笑哄堂,就这样,你敬一碗,他喝一杯,两坛酒水很快见底,汪贞还没尽兴,叫道:“小二呢,再拿两坛酒来。”
沈璠立马接话,“我出去叫人。”
走出隔间,空气带着清冷,但耳边喧哗不减。
沈璠正廊上走着,突然一个熟悉身影映入眼帘,以为是眼花,他揉了揉,再次看时,大吃一惊。
来人是赵廉,但惊骇的是,他居然身着女衣,头戴簪花,脸涂胭脂,手执团扇,赫然一个女子装扮。
沈璠眼睛瞪的滚圆,“天哪,他经历了什么?”
沈璠很是好奇,便跟在赵廉身后,没想到赵廉警觉,发现了他。
“吆,这不是沈千户吗?跟在奴身后,鬼鬼祟祟做什么。”
“……”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
沈璠使劲咬唇,努力控制面部表情。
赵廉走进,笑道:“少见多怪,这是江南时兴的男穿女装,你难道没见过?”话语满是嫌弃。
沈璠摇头,绕着赵廉打转,嘴里咂摸着,“你穿成这样,国公爷知道吗?”
他可不想有这么个变态、猥琐大舅哥。
提到亲爹,赵廉狠狠瞪了眼沈璠,怒道:“穿什么是我的自由,关老头子什么事?你最好管好自己嘴。”
赵廉语毕,就抬腿离开,可沈璠除了功夫好,好奇心亦强,他依旧跟上,到底要弄清楚,赵廉中了什么邪。
赵廉见状也没管他,到了一个隔儿,还转身对他笑笑,说道:“既然好奇,就进来看看吧。”
隔门推开,沈璠顿时闪瞎了眼。
十来个大男人,与赵廉一样,甚至比赵廉还夸张,都穿红着绿,脸上涂脂抹粉,跟勾栏唱曲的女人一样,妩媚妖娆。
沈璠瞪直了眼,呆愣原地,半响才回过神来,“你,你们这是……被鬼神夺走了魂魄?”
另一个男人站了起来,笑道:“没有鬼神,只有人神。沈千户既然来了,不如就加入我们吧。”
“我们是一个社团,叫做红粉佳人社,社长来自江南,是一个举子,现在国子监读书。社团现有成员四十名,皆是勋贵子弟,沈千户属于外戚,身份算入门了。”
沈璠问:“你们社团做什么的?”
那人解释,“社团成立初衷是实现自由,喝酒自由,穿衣自由,婚姻自由,人生自由。那些个‘存天理,灭人欲。’、‘三纲五常’种种教条,皆是我们反抗对象……”
那人口若悬河,给沈璠普及了一堆“新潮”思想。
沈璠大开眼界,听的一愣一愣的,许是酒喝的多,脑袋都转不过来了。
“那这与你们穿女人衣服,有何关联?”
那人见沈璠还没开窍,顿时暴躁起来,“说了穿衣自由,我们想穿女装,有问题吗?”
沈璠:“男人怎么能穿女人衣服?”
“女扮男装,为何不能男扮女装?”
沈璠:“荒唐!古往今来,从未有如此之事。”
“所以我们开了先例,给想穿女装的男人一个家,让世人不再鄙视我们。”
那人神情兴奋,对着沈璠张开怀抱,“来吧沈兄,加入我们。只要五十两(十万)社银,你就能拥有一群志同道合之人。”
“……”
“啥,还要入社银?”
抢钱呢!
沈璠长大嘴巴,连连后退,夺路而逃。
他心里诽谤着,这群人惊世骇俗,堪比唐僧西天取经路上遇到的妖魔鬼怪,怎么孙大圣没收了他们?
沈璠回来时,没想到就一会功夫,雅间已无人了,他顿感不妙,问了小二,才知有人醉酒,都散席归家了。
“都走了,我怎么办?”
沈璠急得跺脚。
内城与外城间,有个正阳门,由锦衣卫与兵马司联合值守。按照朝廷制度,夜间不得出入,但只要官职大,有长官罩着,或组团出入,贿赂守门些银子,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汪贞是锦衣卫老大,都是自家人,没人敢为难汪贞,但他就不一样了。一人入城风险大,万一被人告发,少不了挨一顿板子。
都怪赵廉,沈璠心里狠狠唾骂他,他打算找间客栈住着,明早再回去。
正下楼间,也是巧了,他又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手里还牵着一个女人。
“爹?”
沈璠忙上前,惊道:“你怎么在这?她又是谁?”
见到儿子在这,沈老爷同感惊诧,忙松开手,心虚着不答反问:“你怎么在这?”
“爹,是我在问你?”
沈璠眼睛审视着女人。
女人瞥了眼沈老爷,见他面色尴尬,于是自己答话了,“我是你爹养在外宅的女人,外室,懂了吧。”
女人轻轻哼了声,推开父子俩僵硬的身躯,率先下楼。
沈璠惊在原地,沈老爷尴尬过后,也不管儿子,径直去追女人了。
“妙娘,等等我~”
沈璠:“……”
*
沈老爷外宅,位于南城(外城)一个胡同里,大宅院,含园林楼阁,环境雅致。
沈璠到时,家中除了几个丫鬟小厮,还有一个年轻男子,年龄十八左右,身材修长、眉目清朗。
见沈老爷回来,男子起身,看了看他们,主要是看沈璠。
两人互相打量着。
沈老爷见状,呵呵笑道:“这是宋昭,妙娘外甥,目前在国子监读书。”接着又介绍沈璠。
不是私生子,沈璠心里不自觉松口气,对着宋昭微微点头致意,算见礼了。
沈老爷见儿子并无过激反应,遂拉着两人手,欣慰道:“你们也算认识了,以后都是一家人,好好相处。”
“……”
沈璠闻言,瞬间将手抽出来,他虽面上无表情,但心里仍像吃个苍蝇般,直犯恶心。
背着妻子,私养外宅,还要当作一家人,沈璠再好的修养,瞬间也绷不住了。
他沉下脸,直接质问父亲:“一家人,不知我娘认不认?”
“混账东西,怎么说话呢?”
沈老爷面色不愉,当即教训儿子,“你以为这事,你娘不知道?”
沈璠瞪大了眼睛,呆呆看着父亲,无言以对。
父子俩言语对峙,妙娘朝宋昭使了个眼色,两人寻个借口,去别屋了。
人走后,沈老爷找个凳子坐下,才道:“当初阿瑶若没嫁给徐瑄,现在宋昭,就是你妹夫。”
宋昭母亲去世早,全是小姨照顾长大,沈老爷自从养了妙娘,连带着宋昭,也看做亲儿子,吃穿用度,全部包揽。宋昭聪明伶俐,读书又肯用功,在国子监考试,次次名列前茅。
沈老爷与其说是养妙娘,不如说是养宋昭,养未来的女婿,只是前沈瑶看中徐瑄,因他是探花郎,沈老爷才同意这门婚事。
“但这也不是你养外室的理由?”
沈璠不依不饶,“我一直以为爹是个品德高尚、正直端方之人,从来不会乱搞女人,做腌臜事,没想到今日……今日我也算是开了眼。”
沈璠破防了。
作为家中嫡长子、唯一儿子,从来都是备受宠爱,没想到父亲在外,还养有别人,虽不是亲生,但嫉妒怨恨之感,如萌芽般快速滋长。
温煦和睦家庭,瞬间土崩瓦解。
父亲再也不是楷模,而是跌下高尚殿堂,变成一个贪婪好色的普通男人。
沈璠杵在原地,面色难看。
沈老爷见了,颇觉心烦,“行了行了,多大点事。现在但凡有钱男人,哪个不是女人三五成群,尤其是朝中那些文官士大夫,别看整日叫着孔孟之道,家中只一贤妻,但养在外的女人比我还多。”
“不怕告诉你,这条胡同,甚至这一带,全是朝中权贵的外室。一树梨花压海棠,内阁、六部里一些老头子,睡的男男女女,没有八百,也上千了。”
“谁呀?”
沈老爷瞥了眼儿子,哼道:“你年纪亲亲,马上要娶妻了,把心思放正,不该瞎打听的,别乱打听。”
打了个哈欠,沈老爷不愿再多说,只吩咐丫鬟,备好房间,供沈璠居住,自己洗漱一番,和妙娘云雨去了,独留沈璠一人,在厅内纠结。
蜡烛静静燃烧,烛泪流淌,火光摇曳中,宋昭过来了。
“你无需对我们产生敌意,你父亲在外,并非只有小姨一个女人。”
在沈璠再次震撼目光中,宋昭继续道:“这些年沈老爷恩情,我铭记心中,待日后我金榜题名,自会报答。而且,我也不会威胁到你的地位。如此,你可心安?”
沈璠僵在原地,嘴唇嗫嚅着:“什么……我爹还有女人?”
宋昭笑道:“花满楼知道吧,你爹包养了一个妓子。哦对了,那女人还有一位恩客,你猜是谁?”
沈璠摇了摇头。
“是国公爷,你未来的岳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