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倒栽葱大头朝下地从天上掉进那片树林中的。
可能是拜森林里厚厚的枯枝败叶所赐,摔到地上的冲击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除了两个人类惊慌的惨叫声比较刺耳以外,这次坠落没有对任何生物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糟糕鲁拉的施法者本人一头插进了枯枝落叶里面,露出两条腿和半个身子,很有活力地在空中乱踹。
“我对你的尊敬折半了。”唯一没有惨叫的生物把压在自己身上的银发青年用他能做到的最温柔的动作粗暴地推到一边,站起来整理好衣服,拍拍身上的土,用冷冰冰的语气对还戳在地里的少年魔法师说。
“拉赫特,把他拔出来吧。”被推到一边的,在坠落时压在最上面,还发出了一听就是敷衍了事的惨叫声的人类慢悠悠地坐起来,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胳膊腿子有没有摔断,然后苦笑着说。
金发的魔族青年瞪了他一眼,不过还是走过去,对着露出来的半拉屁股飞起一脚。
“你太过分了,拉赫特!”小魔法师飞了出去,捂着屁股在地上转圈圈,“至今为止别人是怎么忍住不打死你的?”
“别人并没有忍住,而且我也被打死过了。”拉赫特事不关己地说,“我倒也很好奇你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把自己摔死。”
两人杀伐过度的冷笑话让修凯尔没忍住咳嗽了两声,来提醒他们两个,来这地方是办正事而不是说相声的。
当然如果拉赫特真有了说相声的闲情雅致也没什么不好,这至少可以证明,在不久前偷听到大家的谈话以后,他的心情多少从长时间的极度沮丧中恢复了一点,至少懂得来找他们帮忙修复到现在都没能自动修复的破损魔枪了。
不远处也传来一声响动,是林中小屋的主人和他的弟子姿势优雅地着地了。
“这是因为他们两个比较熟悉这里!”
波普忙不迭地试图解释自己为什么只比诺瓦多带了一个人就展现了如此糟糕的着地姿势,但他父亲的老朋友蓝色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如果你连自己家附近都不熟的话,事到如今,你也该多回家陪陪父母了,臭小子。”
毕竟,父母俱在家庭健全的生物在勇者小队里也没多少。虽然没办法反驳,波普还是撅起了嘴,“不是说好了,我们要保护这个世界来迎接勇者嘛。不要再纠缠我的事情啦,还不是因为要带这两个讨厌的家伙来修理武器,他们左边挑剔右边嘲讽,害得我鲁拉都失准了。”
拉赫特听到他的话,抬了一下眉毛,转过头看着修凯尔,“你的伤已经好到能重新使用武器了?那还真是该恭喜你,下一步是不是要立刻拿起新武器去提尔穆林岛和希姆再决斗一次?”
“你们还是饶了我吧。”发现自己突然遭到围攻的修凯尔立刻举起了白旗,“隆先生,诺瓦,如果可以的话……”
“不可以。”魔族大叔说,“你们还没有向我解释,我制造的武器是怎么能坏成这副模样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纷纷折断在大魔王的手刀下喽。”波普做了一个一刀两断的手势,“黑魔杖昨天完好地飞回来了,不需要修补,但是魔枪好像这次坏得特别厉害,到现在还是一堆破烂,拉赫特,是不是魔枪已经不爱你了,才决定不自我修复的?”
拉赫特默默地摊开了解除铠化后破破烂烂的枪穗部分,折断的枪杆没有复原,但是也没有整体消灭,多少是可以修复的样子,但是这个多少也十分可疑。
“我记得有人说过,这柄魔枪是故友的遗物。”隆眯起眼睛盯着那堆破烂,用阴森森的语气说,“然后就把遗物送人了?”
“好像是有人这么说过。”修凯尔说得好像当初的话不是自己说的一样,“不过……”
“我就是那个故友。”拉赫特打断了他的话,毫不退缩地盯着年纪是自己十倍以上的魔族大叔,“是我强行向他要回了魔枪,如果要指责的话,那么我负全责。隆先生,作为勇者达伊的部下,为了能为勇者继续出力,我请求您帮助我修复魔枪。”
隆锐利的目光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又看了看修凯尔,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铸造的武器是有生命的,即使放着不管也会自动复原。到了现在还不复原的话,只能是因为它很难在你们两个之间选择一个,所以就这么坏着了。”
“您的意思是,魔枪也有可能再次选择修凯尔吗?”拉赫特问。
“你吃醋了吗?”隆和一边的诺瓦对视了一眼,笑着说。
“如果我能恢复到再拿起武器,而且魔枪也愿意选择我的话,”修凯尔说,“我会很乐意接受魔枪。”
波普在一边口哨吹得震天响,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诺瓦在自己不制造剑拔弩张的气氛以后,对这种气氛似乎失去了免疫力,而且怎么说呢,如果是修凯尔一个人来修理武器也就罢了,他并不想和把林盖亚拆成碎片的当事人之一拉赫特搭上关系,所以也拒绝打圆场。
拉赫特点了点头,转过身就消失了,就像刚才的他只是在众人面前留下的残影。
修凯尔艰难地弯下身子,将地上的魔枪碎片重新用布包好,抱着它们站起来,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他的额角已经沾上了汗水。“他会回来的。”修凯尔重新看向隆,露出苦笑,“毕竟他是达伊的忠臣,只要还没有找到达伊,他就一定会回来。”
“我总觉得,”波普说,“那家伙根本没走,但是我们现在也别找他了,在我老爸过来朝你们愤怒大喊之前,你们最好知道他为什么要找你们愤怒大喊。修凯尔,你还是把那包破烂给诺瓦拿吧,拉赫特大概信不过诺瓦的手艺,隆大叔的手又不方便,过些时候让我老爸来帮忙修就是了,任何活物,就算是武器,看到我老爸都会服服帖帖的。”
隆的小屋比起他们第一次来访的时候要变得像样了一些,墙壁粉刷过了,桌椅也换成了至少可以容纳四人一起吃饭的尺寸,桌上甚至搭上了一条不算特别难看的桌布。就像波普他老妈说的,有了可爱的弟子作伴,再活得像一个明天就要溺毙在酒缸里的穴居人一样实在是太暴殄天物了。而且武器店里的武器在大魔宫决战的时候都被帕普尼卡和卡尔人拿市场价买走了,所以在他们还没回来的时候顺便把屋子装修了一下,算是对厂商的分红吧。
至于波普的暴躁老爸为什么要愤怒大喊,当然也是因为该厂商目前生产的不良品正在被人不断退货中的缘故。
把手头的破烂魔枪随便扔在隆和诺瓦的工作室以后,大家的下午茶和晚饭都是一起在波普家吃的。虽然两位铸剑师的旁边堆满了被退货的各种外表光鲜实际破烂的武器的场景非常明确地表达了武器店老板的愤怒心情,但是制造这些武器的人和看笑话的人都不在乎,因为餐后甜点,柠檬蜂蜜蛋糕实在太好吃了。
吃过餐后甜点,大家闲聊一些关于最近的武器不良品率特别高的没有谁想听的抱怨话的时候,修凯尔在餐桌上睡着了。蜂蜜蛋糕的味道还停留在他的嘴唇上,他没有刷牙也没有漱口,也许以后会因为这场安静的梦境被龋齿困扰。在发现他睡着的时候,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题。在这一小段沉默之中,一个影子静静地站在了他的身后。
带他去旅店,明天见。
声音是直接响在波普脑海中的。这个家伙居然能自如运用体内的龙血附带的微弱心灵感应,真是太气人了。波普磨了磨牙,朝拉赫特点了点头。拉赫特抱起修凯尔,他的消失和出现一样毫无声息。
桌子上剩下的柠檬蜂蜜蛋糕也不见了。
“我说,他们到底什么关系?”诺瓦开口了。
“很复杂。”波普只能这么回答,“大概是臭味相投,甚至连饥饿程度都差不多吧。”
波普还想问一下自己老妈还有没有蛋糕可以留到明天当早饭的时候,他爸已经把一把非常精美的,鲨鱼皮鞘,剑柄镶着蓝宝石的细剑,啪叽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你们绝对不会想到这玩意害我赔了多少钱。”
波普立刻也逃到房顶上去了。
那是暌违已久的无梦安眠。让人能够忘记曾有的与现有的痛苦与悲伤,暂时从现世中逃脱的睡眠,对修凯尔来说也是很少见的。如同人类形容骑士所用的诗句,他的服装是甲胄,他的休息是斗争,他的床是硬石头,他的睡眠是长夜清醒。那就是他的过去与现在与未来,如果他还能再次拿起剑。
修凯尔在深夜中睁开了眼睛,他惊讶于自己从傍晚睡到了深夜的现状,同室的另一张床上坐着金发的年轻人,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一张地图,他手里的羊皮纸地图上已经画过了很多叉叉。
“拉赫特。”他说,“我睡着了吗?”
“大概是连扎美哈都叫不起来的程度。”拉赫特说。
“你会扎美哈吗?”修凯尔从床上坐起来,嘴里的蛋糕味已经不太对劲了,他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漱了漱口,笑着问。
“当然不会。”金发的魔族青年轻笑,“你困成这样子,是帕普尼卡人苛待你了,还是他们对你太好,让你良心不安睡不着觉?”
“就不能是伤还没好容易犯困的缘故吗?”修凯尔苦笑,“我和你们可不一样,我只是个人类,拉赫特。我不可能像隆一样把自己的胳膊炸掉以后过七十年再长出来,难道你能吗?”
“……对不起。”
“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魔枪不会选择我的,拉赫特,你不需要多心,他们几个也只是爱开恶劣的玩笑。如果你受不了他们的玩笑就直说,就像你的那些玩笑也很难让他们受得了一样,波普每次也都直接抱怨你不是吗?”
“……”
“达伊会回来的,”修凯尔说,“你不用担心,你说过的,他是战神之子。”
“我讨厌你,修凯尔。”拉赫特盯着他的眼睛,直截了当地说,“不要记住别人的每一句话,还在他们面前复述,这种做法太过分了,你活该被打成这样子。”
“让我把这当成一种赞美吧。”修凯尔又躺回了床上,盯着烛影摇曳的天花板,“这让我觉得变成这副样子还是有一点原因的。”
好像屋里的光线晃了晃,下一秒那张紫色的脸已经凑在了他的鼻子尖上,金色的眼睛紧盯着他的,离得太近的时候他根本没法看清楚对方的表情,只能从那双眼睛中看见自己像个傻瓜一样呆呆的脸。他的双手被拉赫特的一只手紧紧地扣在一起。
“你知道在魔界这样随便惹怒了别人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吗?”拉赫特问。
“什么下场?”
“我不知道,因为我也没去过。”
“那你还问。”
“人类也许会明知故问来显示自己的博学,可我不是人类。”拉赫特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吹在他的鼻尖上,拉赫特的嘴里也有蜂蜜蛋糕的气味,可这个家伙根本没有上桌和大家一起吃饭,他肯定错过了一些什么。“虽然我没有去过魔界,但是我和住在那里的那些家伙流着差不多的血。你猜猜我想干什么?”
“……打我一顿?”
拉赫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万一不慎打死了,迪诺少爷要是向我问起你的话我该怎么回答。”
“不用担心,我可是不死之身,而且你打人也不怎么疼。”
“你好讨厌。”拉赫特盯着他的眼睛,用非常非常认真的口气说,“这么讨厌的人,和人类混迹在一起太可惜了。快治好你的身体,和我一起去找迪诺少爷。”
修凯尔感到自己的视线突然朦胧了起来,拉赫特的脸就好像在水面下摇晃一样,不,事实上是他自己从水下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半魔半人的生物。他的眼泪并没有流出来,但是拉赫特明显地发现了它。似乎有点受到惊吓,他离开了修凯尔,放开了那双已经被他的手指勒出痕迹的手。那本也是一双孔武有力的战士的手,如今他却要十分费力才能抱起魔枪剩余的碎片。他的体力与气力都已经衰退,现在残留在这里的只是一些剩下的部分,就像他曾经抚摸过的魔枪的碎片一样,只是还没断气,甚至算不上活着。
“修凯尔……”
没有回答。他怕一开口就会变成一声啜泣。
拉赫特转过了身子,不再看他,只是翻动着手里的羊皮纸,制造出一点声音,好让他静悄悄地擦掉脸上的眼泪。
长久的寂静之后,拉赫特吹灭了蜡烛。“魔枪觉得你比我更好是很正常的,修凯尔。”他最后这么说,“你一定不会把他当烤肉串来用,但是我这么用过很多次,以后也会继续这么用下去,直到你从我的手里再次抢走他为止。”
他们在清晨离开了旅馆,兰卡库斯的早晨宁静而温柔。擦肩而过的路人会用好奇的眼神看着拉赫特,那眼神也显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