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帕尔戴斯的人类第一次见到活的暗夜精灵,可能也将是最后一次,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紫色皮肤尖耳朵的暗夜精灵,所谓的暗夜精灵只是人类的小说家按照偶尔出现在人类生活范围边缘的,性格害羞又暴躁的妖精,再加上一点添油加醋的想象构造出来的幻想生物。但是在一个本来就有妖精和龙的世界上,如果你曾经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见到过一只普通的妖精亚种,你就很难不去想象他们和人类还有史莱姆一样也会有各种各样的颜色。
“没想到你也看过人类的故事书。”在往小镇的另一头走的时候,修凯尔对拉赫特小声地说。
“这是我要说的话。”拉赫特回答他,“我还以为你的人生中只剩下暴风食人魔和癸干忒斯可以和别人聊了,在看到你可以正常和人类交流的时候,我几乎要忘掉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了。”
修凯尔小声地笑了起来,好像彼此拆台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一样,“相信我,和人类正常交流不比和哈德拉说话的时候故意激怒他,让他知道,还不被他找茬干掉容易。”
“说我像暴风食人魔也是训练故意惹人生气又不被打的一环吗?”拉赫特抬起眉毛,装作有点生气的样子,“就算我赤手空拳,你没有受伤,我也还是可以打飞你的。”
修凯尔抬起头看了看他风帽上竖起来的两只耳朵,“你本来就像。”
拉赫特磨了磨牙,决定不再理他。
他们走过一座又一座毁坏的房屋,拉赫特悄悄地把脸藏在风帽的阴影里,这让修凯尔感到愈发不安了。拉赫特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他问过,但是拉赫特没有直接回答。那种暧昧的回答导向非常可怕的可能性,以及深重的不安。
如果拉赫特真的是这里所有人类的仇敌,那么他们就来错了地方。
但是如果这是因为别的更可怕的事情,他们就更来错了地方。
而拉赫特并没有反对,因为拉赫特不会拒绝他。即使来到这里会让拉赫特自己身陷险境,那个骄傲的陆战骑也不会说半个不字,何况如果那道光柱真的是能找到达伊下落的关键的话,他更不会拒绝。
修凯尔坐在路边破掉的半个石凳上休息的时候,拉赫特站在他的身边,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拉赫特突然凑近了他,飞快地伸出舌头在他的脸上舔了一下。
倒也不是什么别的原因,只是拉赫特突然想起了巴兰。
还没有平整的地上留下的的龙脚印,被折断的巨树和被掀掉房顶的房屋,都让他想起巴兰。
他的养父死去的时候,在巴兰身边的是这个男人,而不是自己。
拉赫特突然想,巴兰那样的成年人,在他失去了妻子和孩子以后,他的泪水就已经流干了,或许把他放到榨汁机里也榨不出一滴眼泪了。而修凯尔,一个会为了素昧平生的魔族说出的可能是编造的故事而流泪的男人,一个会时常眼含泪水的家伙,也许用不着榨汁机就能尝到眼泪的味道。
于是他舔了舔修凯尔,这个人类的味道,像眼泪,血,以及在梦中以为自己泪流满面,醒过来的时候眼睛却和沙漠一样干涸的,无法记起的旧梦。味道并不好,但是是他想象中的味道。
修凯尔困惑地抬起头看了看他,“这又是干什么?”
“尝一尝人类的味道。”拉赫特轻快地说。
“以便在应急的时候拿来做储备粮吗?能派上用场我很荣幸。”
这可不是什么好玩的玩笑,拉赫特可以肯定修凯尔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大半是认真的。
“并不好吃,而且我也不想因为吃掉一只不好吃的生物而被迫响应刚发了没多久的誓言自杀了事。我还没有找到迪诺少爷呢。”
“如果好吃的话,会吃掉吗?”修凯尔追根究底地问。
拉赫特在他身边俯身下来,他金色的眼睛紧盯着修凯尔的双眼,“你知道吗,番茄曼德拉的味道挺好的,但是很多东西吃下去以后你才会开始后悔。而且你不好吃,快别说这个话题了。”
修凯尔知趣地不继续谈这个话题,但是隔着拉赫特的风帽,捏了捏他的耳朵。
“和暴风食人魔一样的手感!”
“……你能不能也别再说暴风食人魔了。”
仔细想来,昨晚在浴室里,修凯尔也做过类似的举动。
就像他们彼此藏着一个不能向对方说出的秘密,每当有人要破坏这个规矩的时候,就算是修凯尔自己想要破坏这个规矩的时候,他都会主动岔开话题,做一些奇怪的惹人生气的事情。
“暴风食人魔有什么不好,他们每天都很开心,捏他们的耳朵也不会生气,而且他们不去地底魔城外巡逻的时候也会和我一起玩。”修凯尔露出了怀念的表情。
“你是说我正在陪你玩吗?”拉赫特顺着他的话问。
“算是吧。”修凯尔站起身子,“我休息好了,我们继续走吧。”
他没有说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拉赫特不知道地底魔城对修凯尔意味着什么,也许被岩浆填满了,再也无法故地重游的地底魔城,也和他自己曾经藏身的小屋一样,是永远回不去的过去的温暖。但是他想象了一下离群索居,和亡者作伴多年的修凯尔,想象了一下他如果回到那里,坐在那已经失去光泽的王座上的场景,又觉得地底魔城被毁掉也不是什么坏事。
他们沉默无语地走过破碎的长街,来到了卡尔骑士团驻扎在小镇北侧的营地。修凯尔对他们说明了来意后,得到了慷慨的卡尔骑士团的资助:勉强能容纳两人的尖顶帐篷,两张折叠行军床,以及营地边缘的一小片空地。当然帐篷必须自己搭,作为有手的男人,这点小事还是应该能自己做的。骑士团在这里的队长这么说,有点怀疑地上下打量了拉赫特好一会,似乎不是很相信暗夜精灵什么的说辞,但是修凯尔带着武器,拉赫特手无寸铁,和他们的说法也没有什么矛盾之处。
搭帐篷这点小事当然交给有手有脚,而且灵巧度本来就抵得上三个修凯尔的拉赫特来做。他甚至不需要修凯尔等待超过一分钟,转瞬之间帐篷搭了起来,几乎睡不下的狭小行军床支起来摆在了里面,背包扔在了帆布床上。
“我们开始办正事吧。”修凯尔这么说。
拉赫特在原地僵住了三秒,他好像突然需要确定修凯尔不是在说一些露骨的笑话,或者说话大喘气,在这种开头之后还有一些很无聊的后续。但是修凯尔只是抛出了一个普通的提议,甚至用不着认真回答,只用点头就好。
他们回到了骑士团的队长面前,稍微问了问有关光柱还有失踪人员相关的事情,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答复。但是之前的志愿者,如今的受害者还在自己的帐篷里缩着,虽然他什么也不肯说,还经常发出惨叫声,但是你们去看看他的话,也许可以知道点什么——队长这么说,指了指一顶挂满了谢绝会客标志的帐篷。
掀开门帘挤进那间帐篷的时候,两人都闻到了浓重的臭味。这个人一定已经有很久没有离开过这顶帐篷,他的室友也一定早就被这种气味薰得逃走了。两人虽然觉得自己不会变成这种样子,也还是互相看了一眼,似乎非常担心伙伴变成这副德性。
帐篷里的那个人类缩在角落里,抱着头,一动不动。
如果龙血含量同为一滴的波普在这里的话,拉赫特就可以愉快地使用单方向近距离的,除了拿来说小魔法师的坏话以外没什么实际用处的心灵感应来发表评论“他不会是死了吧”。但是这里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心声,直接说出来的话,万一对方没死,大家就都会变得很尴尬。而且对方是战士,受到惊吓可能会突然反击,在这种时候当然不能让修凯尔去以身犯险。
拉赫特朝前走了两步,慎重地从斗篷底下朝那人伸出了一只紫色的手。
他们的耳朵差点被那个人类的惨叫声震聋。
身后传来了奔跑的声音,修凯尔回过头,看见卡尔骑士团的骑士们在他们身后开始聚集了起来,他只好苦笑着说,“非常抱歉,我的伙伴可能吓到你们的伙伴了,但是他没有恶意,请多包涵。”
但是他面前拉赫特的动作也变得僵硬了。像是他从那个人类的脸上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出去。”那个人类说。
拉赫特收回了手,他在狭小的帐篷里站直了身体,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如今的他就像暴风雨的中心一样安静。
“我说了出去你听不懂吗?没教养的野驴!”
下一秒,修凯尔已经冲到那个人身边给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穿破帐篷飞了出去。
这顶破烂的,肮脏的,臭气熏天的帐篷,就这么塌了。
拉赫特还透过那个原本作为门的洞站在原地,无语地看着突然显得一点也不虚弱的修凯尔。他的风帽已经滑落到了肩上,他转过身的时候,卡尔骑士团的队员们纷纷拔出了武器,“是魔族!”他们尖声叫喊着,“营地里有魔族!”
“看到你还有力气把人打飞出去,我备感欣慰,修凯尔。”拉赫特说,“你打的人,你负责解释。不想解释又不希望我做一些不太好的事情的话,那就只能我背着你迅速逃跑了。”
逃回阿邦身边也是一个选项,但是吃过午饭愉快离开,晚上就一个背着一个狼狈地逃回来的话,以后一定会变成所有人的笑柄。当然,厚颜无耻地接受自己将要成为笑柄的事实也是勇气的一个方面,但是事情没有解决,甚至没有开始就集体逃走,怎么都不是什么好事。
“是我打的人。”修凯尔大声说,“他侮辱我的朋友,我不能坐视不理。”
拉赫特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群,以及从稍远处跑来的增援,虽然不是什么无法击破的人数,但是看在骑士团的队长好心地给了他们帐篷和床的面子上,也实在不想打起来。
但是那个人……。
“对暗夜精灵来说,被侮辱为驴是不可饶恕的。”修凯尔继续说,“我的朋友不想造成纠纷,但是我看不过去,事情就是这样。”
还试图用暗夜精灵蒙混过关吗,拉赫特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那些人类,而修凯尔,在说了那些很理直气壮的话以后,从拉赫特的身后搂住了他的肩,两手扯开了他的嘴。
“你们看,没有獠牙,而且脾气很好,这样都不会生气,这是暗夜精灵没错。我们要去调查光柱,不是来打架的。”
拉赫特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他有点明白那个小魔法师的感受了。但是那些骑士团的人似乎也听信了修凯尔的话,收起了武器。这时候队长从远处快步跑了过来,“这边是怎么了?”他叫喊着问。
“真的有暗夜精灵吗?”年轻一点的骑士团队员问他们队长,“这人怎么看都是魔族。”
“笨蛋,你看到他斗篷上的纹章了吗?他们两个是女王介绍来的,怎么可能是魔族!”
“是的,他不是魔族。”远远地,传来被修凯尔打飞的受害者的声音,但是那个受害者也没有接近他们,“他只是一头野驴而已。对吧,拉赫特?”
“他认识你?!”修凯尔悄声说。
“不是你想的那种认识。把你的爪子拿开。”拉赫特抖开了修凯尔还搂在他身上的手,“多说无益,我们先去光柱那里看看,回来再看我们的待遇会变成什么样子吧。”
其实从这里到光柱还远着呢。以修凯尔走走歇歇的速度,他们就算到了那里,也没法在吃晚饭之前回到小镇。在走出众人视线之前,拉赫特就不由分说地将修凯尔扛在了肩上。
“抓好了,我要跑了。”
“等,等一下,这姿势我会吐你身上的……”
“你敢吐我身上我就在那条河里淹死你。”拉赫特小声地恐吓了一句,但是还是尊重了被搬运的生物的意见,从扛麻袋的姿势改成了背人类的姿势。
修凯尔趴在拉赫特的肩上,感受着耳边的风。拉赫特就像风本身,你抓不住他,但是他就在你的身边。修凯尔这么想着,他不会为了任何人停留,但是他就在这里,还有比这更令人欢喜的事情吗?
“你太冲动了。”拉赫特说,“你根本用不着把他打飞。”
“我怕你动手杀了他。”修凯尔坦白地说。
“那样的话他倒是解脱了。”拉赫特用带着一点讥嘲的口吻说,“怎么可以让他从恐惧中解脱呢,看到他惨叫的样子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可是那个人到底是什么人。修凯尔没有继续发问,拉赫特也没有直说。来到这个小镇以后拉赫特没有说的事情太多了,让人生出很多无端的猜想。也许事情很简单,甚至有些可笑也说不定,也许他才是胡思乱想替对方安排了一堆仇家的那个人,说不定那个人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