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响起了。
这是他曾在何时何地听见过的钟声。钟声敲响了十二次,如果这只是人类用来报时的工具的话,如今如果不是午夜,就应该已经是正午了。
拉赫特勉强地想要睁开眼睛,但是他的头还很昏沉,眼皮很沉重,想要睁开眼睛却睁不开。在他想要抬起手揉揉眼睛的时候,他发现他的手臂软弱无力,勉强想要移动的时候,手腕处感到了柔软的拘束。
这是发生了什么呢?他昏沉的意识想要思考自己到底身处何地,为什么被捆缚了起来,但是奇怪的,充满全身的倦怠感压制了他的意志。周遭的世界似乎没有敌意,旁边围着的生物也带着熟悉的气息,这让他的身体自动地做出了反应:不去反抗别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随即白光透过他闭着的眼睛刺了进来,他的身体同时感到了一阵刺痛,模糊的影子不断地在他紧闭的眼前闪过,他依稀觉得身处危险之中,要向什么人发出警告,但是他的身体无法动弹,他甚至睁不开眼睛。
“不事先和他说好就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不太礼貌。”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嘟嘟哝哝地说,“你看他挣扎得那么厉害,好可怜哦。”
那是人类的语言。这样的情景似曾相识,他必须让谁快点逃离……但是他无法动弹,也说不出口。似乎有火焰在他的身体上炙烧,那种从表皮一直深达灵魂的割裂感,让他拼命地,用尽全力地想要挣扎,但是拘束着他身体的柔软而坚韧的东西却把他牢牢地固定在原地。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亲爱的波普。”另外一个声音说,“还好你能及时回来帮我的忙,否则我一个人和这两个小家伙可得一筹莫展了。”
“真是没办法。”年轻的声音抱怨了一句,“老师为什么每次都给我出最难的题嘛。还有,用黄金羽毛强化过的破邪咒文对待一起击败大魔王的战友,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不幸中了连夏纳克都不起作用的诅咒的话,我想可能也只有破邪咒文可以用了。”
“所以说,要事先和他说好,让他自己乖乖地坐在魔法阵里面接受驱邪,而不是给他来一发催眠咒文然后绑起来放进破邪魔法阵嘛。”
“如果你能少抱怨两句,多集中一点精神的话……”
“所以我说了每次都给我出最难的题!要做同时使用解毒咒文和回复咒文这种高难度的事情,为什么不去找马德利夫师傅……啊,他好像醒了。”
“……”
“如果你能听见我们的话,不要动,放轻松,马上就没事了。”年纪较长的人类在他的耳边说,“不要害怕,虽然可能会有一点难受,但是我们不会伤害你。”
“……快逃。”拉赫特低声地,茫然地说,“快点离开这里。”
“他是在对谁说话?”少年的声音在一边发问,“他不是一个人去调查那边的光柱的吗?”
“不,波普。虽然我们都记得他是一个人前去调查光柱,可是他肯定不是一个人前去的。”略微年长的声音说,“我们都知道,只要有魔法力就无法进入光柱,他是魔族,就算他平时不使用魔法,也一定多少有一点魔法力,不可能进入光柱。所以他一定是和另一个我们都认识的战士一起去光柱附近调查的。如果我们都记不起来另一个人是谁,那么这个诅咒很可能和另外一个人有关,而且蔓延得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广。”
“而且老师你也觉得事情和小镇的人有关吗?”
“他和河流下游死去的达因半鱼人一样,中了致命的剧毒。”年长的声音说,“连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活着回到这里,而且似乎不知道自己中了毒。”
“一定是龙血的缘故,”少年的声音说,“就像巴兰用他的血救活了我以后,我没有被萨博耶拉的剧毒立刻毒死,撑到了马特利夫师傅来救我们。如果他能撑到这里……等一下,我们是不是曾经警告他那边的食物和水都不安全,让他带上解毒草,食用携带的食物?那他是怎么中毒的,这两个小家伙怎么没事?”
“请注意你的言辞。”尖细的女声,“虽然我只有你一半高,但是我已经成年很久了。”
“你不要打岔,贝米因。我来说明一下,我们史莱姆的适应性很强,在没有受伤的情况下,是免疫常见和不常见的毒物的。”
“现在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和他一起去的另外一个人是谁?”
在杂乱无章的对话中,拉赫特终于睁开了眼睛。他们还在那间不大的图书室里,但是屋子似乎已经变得有点挤了。长椅子和书桌都被搬到了一边,他穿着一件灰白色的睡袍躺在石头地板上,周围似乎有粉笔画出的五芒星线条,在五个角上各有一片金色羽毛刺入地面,它们散发出的金光集结成一个魔法气泡,而他就躺在那个气泡中间,手臂和脚踝都被被连接在两根黄金羽毛之间的光之锁链固定在地上。同样在那个魔法阵里,他的史莱姆同伴们正从他的右侧忧虑地露出两张傻脸看着他,更远一点是穿着鲜绿色外套的,双手中的微光刚刚消失的勇者的小魔法师和这个国家的国王。
“啊,他真的完全醒了。”贝米因说,用触手在拉赫特的眼前晃了晃,确认了一下他的眼睛会随着她的触手转动,“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小魔族,他们说自己是你的伙伴,而且他们好凶,我们两个连自己逃走都没办法,当然也没办法拖着你一起逃走。”
“在破邪魔法阵里,你多少会感到有点不适,但是你既然不是坏人,应该能忍得住。”阿邦说,“你刚才在喊着让什么人快逃,还记得是想要喊谁逃走吗?”
拉赫特无言地看着他们,像是语言能力被身上炽热的光剥夺了,或者是完全不想和他们说话一样。谁都不愿意在被完全束缚住的时候和旁人交谈,所以阿邦了然地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拔去了他手脚边的黄金羽毛,“拉赫特,现在回想一下,对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什么?”
拉赫特在魔法阵中坐了起来。他依旧感觉身体十分虚弱疲倦,这可能是因为周围的这个破邪魔法阵的缘故,或者被刚才还拘束着他的身体的光之锁链吸取了部分力量。他闭上眼睛沉思了片刻,终于开口说话了。
“我好像忘记了一个人类。他和我一起前往丘陵小镇,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分开了……具体的内容记不起来,可能我们被一群癸干忒斯袭击了,我被打到头……”
“卡尔王国除了破邪洞窟深层以外,是不产癸干忒斯的。”阿邦说,“你和那些死去的达因半鱼人以及大王乌贼宝宝,体内含有相同的毒素。”他掏出另外一副金丝眼镜戴上,从头到脚地打量了拉赫特一番,“你们和帕尔戴斯的人起了冲突吗?”
“那个人到底是谁?”拉赫特问。
“我们也不知道。”绿色的小魔法师回答了,“应该是阿邦老师和我都非常信任的人,但是不知道你们在那里发生了什么,诅咒连我们也被蔓延到了。老师,破邪魔法阵真的有用吗?怎么他醒了以后还是记不起来,连同我们也记不起来呢?”
“你看看吧。”阿邦把眼镜放在了波普的鼻子上,小魔法师顿时露出了惊慌的表情,“哇啊,这不是完全没用吗?就算解了毒,给他恢复了体力,但是变成这样子可怎么办?”
“和他同行的另外一个人可能被俘虏了。或者他就是这个诅咒的来源。”阿邦回答,把眼镜从波普的鼻子上摘了下来,递给了拉赫特,“拉赫特,你戴上这副眼镜,看看能不能看到和我们不一样的东西。”
拉赫特用微微颤抖的手接住了眼镜,将它戴在了自己的鼻子上,然后又摘了下来。
“我戴上这副眼镜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他静静地回答。
“我也觉得会这样。”阿邦说,“让我来说明吧。”他重新戴上了那副眼镜,他的眼睛从眼镜的另一面看来明亮而锐利,“破邪咒文和祛除诅咒的咒文都无法对这诅咒起到作用,因为诅咒作用的对象并不是我们。它的一头连在我们所有人的身上,对你来说,在这里,你的线比我们要粗得多。”他敲了敲拉赫特的心口,“我们戴上这副眼镜的时候,可以看到无形的黑线从这里伸出去,可是到底延伸到什么地方我们也看不到。也许那就是与你同行的人。他对于我们来说都非常重要,我会陪你去寻找他。”
“如果要继续调查帕尔戴斯周边的话,阿邦老师可不适合出头露面,还是让我来吧。”小魔法师举起了手,“如果确定是那边的人对拉赫特以及……呃,那个被我们忘掉的倒霉的家伙下的黑手,我就用我的魔法,轰隆一下让他们不敢再那么做。”
“波普,不可以用魔法做坏事。”
“吓唬他们一下,让他们不敢再做坏事而已嘛。还是老师你觉得,是拉赫特做了什么坏事,引来了那里的居民的报复不成?”
“这就要等他们解开诅咒,恢复记忆以后再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阿邦用稍微有点不怀好意的眼神看着拉赫特,“至于光柱,你还记得我要你们去探查的光柱吗?”
拉赫特好像依稀记得有这件事情,但是具体的细节他完全想不起来。虽然现在他的头不再疼了,但是坐在这个灼热的破邪魔法阵里,他还是觉得疲倦而虚弱,“我没法进入光柱。”他低声地说,“碰到的时候就被弹开了。”
阿邦拔出了地上的黄金羽毛,解除了这个破邪魔法阵,“大家坐下来说话吧。”他说,“我去泡杯茶来。”
在他离开图书室的时候,拉赫特站了起来,确认了一下自己没有什么地方被魔法烧掉,也没有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在他的目光转向年轻魔法师的时候,魔法师明显地缩了缩,像是在怕他,又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感到非常心虚的样子。
“对了,拉赫特,那把玛夏德细剑呢,和你的衣服一起被偷走了吗?”
玛夏德细剑?拉赫特隐约记得好像有什么人拿着这把剑面对着自己,那颗蓝宝石在他的手指间闪着微光,但是他也依稀记得蓝宝石与剑身在一声脆响之后,迸裂成一片银色的微尘,“好像,我们把它弄坏了。”
“啊……四万五千金币就这么被扔掉了。”小魔法师抱怨着,和两只史莱姆一起把桌子椅子都摆回了原位,把地上黄金羽毛戳出来的洞用脚蹭蹭,遮掩起来,“我在提尔穆林岛没找到大叔和迦楼罗,他们可能去海上的什么地方修行了。我还在等他回来呢,阿邦老师就联络我让我赶紧回来。你看看你,这才几天时间就把自己弄成这样子,给达伊当手下我都担心达伊会不会为了保护你而受伤呢。”
看着立刻怒瞪波普但是又没话反驳的拉赫特,贝米因愉快地用触手鼓起了掌,然后飘上了长椅,把自己的触手伸得直直的伸了个懒腰,然后弯下来给伙伴留了一点位置,又伸出一根触手从书柜上拿下来一本童话书,“小人类,”她招呼了一下波普,“还有小魔族,快点坐下来,我来给你们讲个故事。”
谁要听你讲故事啊。
大家都板着一张脸坐在了不同的椅子板凳上,贝米因磕磕巴巴毫无感情地用人类的语言读到第三个故事的时候,阿邦像个玩杂耍的一样端着全套茶具进来了。他爱戴老师的弟子迅速地去帮他接过了那些大大小小的茶壶茶杯茶碗,把它们摆在那张桌子上,茶倒进了各个杯子里,但只有贝霍伊米史莱姆愉快地用两条触手捧着杯子,朝里面吹着气,然后啜了一口。
“呸呸呸。”她咂着嘴说,“好苦好苦。”
在椅子下面摊成一滩的流浪金属史莱姆翻了个白眼,然后爬上了桌子,把茶连着杯子一起吞了下去,然后把杯子吐了出来,让在场的所有其他人都发誓再也不要碰到那只杯子了。
“我们来谈论一些正事吧,拉赫特。”阿邦说,“帕尔戴斯附近的人捎来了消息,光柱消失了。”
“哦。”拉赫特没有表情地应了一声,“那样的话,是不是就没有继续调查的必要了。”
“恰恰相反,”阿邦说,“同一个人报告我们,帕尔戴斯也消失了。”
波普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拉赫特,不要告诉我们你把帕尔戴斯炸平了。”
“波普,不要打岔。”阿邦敲了敲小魔法师的头,“我刚才使用鲁拉到现场紧急查看了一下,帕尔戴斯那里确实只剩下一个大坑,但是并不像经历了一场爆炸,而像是整个小镇连同地基一起被挖了出来,整体飞走了。而且,在使用眼镜的时候,我看到和拉赫特身上的黑线一样的黑雾散布在周围。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找到骑士团和那里的民众。不管他们是生是死,我们都需要答案。”
拉赫特沉默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让我独自再去一次帕尔戴斯吧。”他用沉静的语气说,“不需要你们陪同,我自己去就可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