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青之看热闹不嫌事大,他瞥了眼被摔得嘎吱作响的大门,幽幽道:“柳姑娘,好像有人不太高兴了。”
柳惠方睁着杏眼,仿佛一只被惊着了的小白兔,怯生生道:“这郁大人,就是我师兄吗?”
萧若心疼的看了她一眼,她和许多江湖人士一样,天然对做官的没有好感,何况她从吴霜儿那里得知,郁恕君已和傅仙儿闹掰了,便揽过柳惠方的肩膀,瞥着傅仙儿道:“不是。这个郁恕君已经和小仙儿断绝师徒了关系。现如今,你就是小仙儿唯一的关门弟子。”
柳惠方眼神一振:“真的?”
“假的,假的。”傅仙儿气呼呼瞪了好几眼萧若,转头没好气地看着柳惠方,“柳姑娘,我何曾说过收你为徒了?”
柳惠方立刻泫然若泣:“师父……”
萧若将她揽到身后,化身正义使者,指着傅仙儿道:“小仙儿,你连你师父的独家心法都允许她练,现在反悔不收她为徒可来不及了。”
傅仙儿仰头深吸一口气,看了眼高无庸。高无庸耿直道:“不错,柳姑娘虽然没有根基,但她天赋还行,如今已将洗经决习了个七七八八。”
这真是要了老命了。傅仙儿差点一口气厥过去。吴霜儿又冲出来搅和道:“大师兄,你连洗经决都传授给她,你还说没收她为徒!”
傅仙儿觉得就是自己浑身上下长满了嘴,此刻也已解释不通了。他长叹一声,也怪他自己,当日走的仓促,没有将事情说个明白。
他仰头躺在床上,没好气道:“你们都出去,不要烦我,我要休息了。”
柳惠方走出来道:“师父,我来服侍您。”
傅仙儿一打滚避到了床的里侧,把萧若笑得直叉腰,指着他道:“小仙儿,瞧把你吓得!”她揽过柳惠方转头便走,“我们出去,他一个大老爷们,让你一个小姑娘来伺候,传出去他那只剩几斤几两的名声就真的完啦。”
“出去,都出去。”傅仙儿如同赶苍蝇般把手都挥出了残影,陈青之见他看起来已好了大半,摇头无奈笑了一声,便拽着吴霜儿大步走了出去。
眼看着人都要走空,傅仙儿突然又伸出个头,招手道:“高无庸,你回来,我有事问你。”
高无庸便停下来,又返身关上门,走回他的床边坐下问:“傅兄,何事?”
傅仙儿坐起来,这会儿他才有时间将高无庸上上下下仔细看了个遍,喜道:“瞧高兄如今这副气宇轩昂的模样,我便知道你的伤好的差不多了,看来萧若还是有两把刷子!”
高无庸亦露出笑容,喟叹道:“萧姑娘确实医术不错,但若没有傅兄的洗经决,我也很难能恢复到如今的状态。大恩不言谢,但傅兄的这份恩情我记在心里了。”
高无庸是实诚人,傅仙儿当日也并不曾有过以恩相挟的想法,是以忙道:“高兄不必放在心上。”又赶忙转开话题,“我是有个疑问想问你,你怎么会落入周子润的手里?”
高无庸便将他护送葛清潭路上被周子润的人伏击一事说了一遍。傅仙儿一拍大腿,果真如他之前猜测一般,他又问道:“那伏击之人可是一对师兄弟,善忍术,来去无痕,绝招乃是拳法。”
高无庸惊讶道:“不错。我被偷袭得手,前后各接了一掌,这才不敌被擒。听傅兄此言,难道你也和他们交过手?”
“不错。”傅仙儿便将那日在林府的遭遇简述了一遍,“自我带着你逃脱之后,那林府便一夜之间毁于大火,林府中人也消失不见,此事竟在无蛛丝马迹可查。那周子润狼子野心,也不知在筹谋着什么。”
高无庸想到一路入京的见闻,亦忧道:“如今江湖上风波迭起。傅兄这两日昏迷着,大概还不知恒山派李掌门闭关时走火入魔,两日前去世了。如今为了谁来继承掌门之位,恒山派已是乱成一团。”
傅仙儿惊道:“恒山派?那冯书闲便是恒山派弟子。”
他一时激动,竟又猛地咳嗽起来,他越是想忍耐,却似乎越无效果,到最后忍无可忍,拿来放在床头的药碗兜头又吐了一大口血出来。
“傅兄!”
傅仙儿呼吸急促,拉住想出去叫人的高无庸,强忍道:“高兄别声张,劳烦你运功帮我梳理下气海。那几个,还都是小孩子心性,就别让他们操心了。”
高无庸捏住他的脉搏,不由皱眉:“傅兄的脉象险象环生,我看还是速速将那个许神医再请回来才是。”
请回许采云,就避不开郁恕君的眼睛。可眼下诸事繁杂,傅仙儿不想再让他分心,便道:“无妨,我的身体我心里清楚。”
高无庸拗不过他,只得运功替他梳理了一番,傅仙儿又自行运功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将体内旁逸斜出的真气压了下去。
高无庸触景伤情,不由哀叹了一声,他遭此横祸,这些时日亦是思忖良多,见傅仙儿睁开了眼睛,摇头叹息一番:“如今我被废去武功,虽得你传授洗经决重塑筋骨,但要想武功再回从前,也不知要等到何时。而傅兄你身中剧毒,还被人构陷污蔑,遭受牢狱之灾。你我明明都是自在散漫之人,从无心参与江湖是非,却落得了个这样凄惨的下场。”
傅仙儿印象中的高无庸何等洒脱肆意,如今竟也被搓磨得灰头土脸。他振作起来,道:“高兄何必气馁,纵然这江湖上牛鬼蛇神横行,我亦总还是相信,这世上还是好人多的。”
高无庸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动容,想他少年天才横空出世,此后却一直流言蜚语缠身,但时至今日,即便污名加身,他那一双眼睛仍然明亮清澈。
高无庸心头豁然开朗,笑道:“傅兄说的对,是为兄狭隘了。”
送走了高无庸,傅仙儿躺在床上,本想闭上眼再眯一会,大概是睡太久了,这会儿一点睡意都没有。
背上的伤口还有些疼,他索性翻了个身趴着。床上的金丝软枕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淡香,他凑上去细细闻了闻,隐隐有股丁香香气,还掺着许多旁的药香,似乎有柴胡,茯苓,青皮,旁的却分辨不出来。
好闻。傅仙儿用力嗅了几下,这味道比从前药神给他配的香囊对他胃口多了。
正百无聊赖间,忽听一声轻微的吱嘎声,他透过薄如蝉翼的轻纱幔帐,看见一片雪白的衣摆踩了进来。
竟是郁恕君去而复返。
傅仙儿愣了一下,等不及他反应过来翻回身去,郁恕君已几步路走到了他的床前。他也不知为何心里一慌,索性一闭眼,装起睡来。
等待片刻,只听郁恕君轻声自言自语:“药盏呢?”
傅仙儿心里沾沾自喜道,我可真机灵,那沾了血的药盏,我已拜托高无庸带出去扔掉了。
半晌。
“这里怎么有血?”
傅仙儿心里咯噔一声,睁开眼道:“哪里有血?”
话音才落,他的目光与郁恕君的目光撞在一处,只见郁恕君盯着了他一会,然后眼底慢慢积起几分怒气。
“咳……”
郁恕君道:“你又吐血了。”这话说的斩钉截铁,傅仙儿咦了一声,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发现的?”
郁恕君指了指床沿的角落缝隙,傅仙儿找了半天,才发现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血点。
“你这眼神,可真尖。”傅仙儿撅着嘴,倒回软枕中。
郁恕君皱眉:“吐血为何不说?”
傅仙儿闷在枕头里,话音含含糊糊的:“又没什么大事。”
郁恕君似乎忍耐了一番,才又问:“为什么要装睡?”
这下傅仙儿不知道怎么回答,索性继续装睡,等了半晌,郁恕君既没有走,也没有发出声音,他抬起头来,又与郁恕君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那眼神亮的惊人,傅仙儿好似被滚烫的热水浇在心口,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干什么这么看我?”
郁恕君连忙挪开了视线,半晌又挪回来平复道:“师父是还在生徒儿的气?”
傅仙儿白了他一眼,趴在软枕上嘴硬道:“谁是你师父。”
郁恕君低头垂眉,淡淡道:“也是,师父新收了貌美的女弟子,自然已经不要我这不孝徒儿了。”
傅仙儿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这会儿郁恕君又装得委屈可怜起来,好像那日说狠话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可没收她为徒。”傅仙儿没好气嘟囔了一声,郁恕君的眼角染上两分得意,只听傅仙儿又哼了一声,“至于你——”
“徒儿知错了,师父大人大量,怎么会与我计较。”
这话便有几分厚颜无耻,傅仙儿侧过身来很想唾弃他一番。但见郁恕君周身的凌厉之气荡然无存,如兰似玉的脸上还带着五分可怜,五分疲惫,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傅仙儿想了想道:“这一阵子,我也想了许多,当日你我结为师徒是为了替你解毒,本就十分草率。你一心追求功名利禄,并无心学武,而我除了一身武功,旁的只会拖累你……”
郁恕君听着苗头不对,立刻道:“师父前些时日托梦给我,叫我不要松懈武功,徒儿这些天可是早晚都有练功的。”
“……谁托梦给你了。”
郁恕君痛心道:“我已从高无庸那里打听过了,那夜师父入我梦中,正是你救了他跳崖之时,可见师父心里还是挂念徒儿的。”
……
“我可没有。”
郁恕君只做没听到,自顾道:“我与师父结为师徒,乃是因缘际会,水到渠成之事。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你我于明州初遇,又在余姚重逢,乃至命中注定……”
傅仙儿越听越不对味,笑着打断他:“你且打住,这按照话本里的逻辑,下面就该入洞房了,你别瞎用词。”
郁恕君见他口风有松动之意,添柴加火继续道:“总之,师父你不能不认徒儿。徒儿此生除了师父,也不会再拜别的人为师了。”
傅仙儿看了他半晌,道:“那钱三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