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陌生山林,方秀宁收敛心神寻路,在树上刻记号。
她几岁便随外公走南闯北买纸,也经常会露宿山林寻找制笺材料,寻个能吃的野果还算熟练。
不多时摘了一兜,甚至用迷药诱捕到一只兔子。
她拎满手东西准备回去,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呼救。
“有人吗?哎呦,救命……”
听声音像是个小姑娘,方秀宁忙循声找过去。
拨开层层枝叶,冷不防脚下竟是一空。
幸好她有经验,一直紧紧握着树干,才没有稀里糊涂滚下山坡。
底下那人便没有多好运。
斜坡下面坐着个乱糟糟的年轻姑娘,一见有人直呼,“救我!救我!”
可待定睛看了会儿她的脸,捂脸尖叫,“妖怪啊!!!”
惊起山中鸟雀无数。
不多时,被她用藤蔓拽上来的姑娘跌坐在地上哼呀,看着至多十六七岁,大眼睛下面沾着污泥,看着可怜又鬼灵精。
“我滑下去一天了,没想到这荒郊野岭真有人路过,不然我可怎么办呀,早该多学点轻功的。”
“哎呦恩人啊,您满下巴血太吓人了,乍一看还以为是山里动物成精了跑来吃人,诶呦,我的屁股。”
方秀宁见她身后背个背篓,里面还有些不认识的植物,像是药材。
“你是采药娘?”
“我是大夫!”
那人站起来拍拍衣摆的灰尘,正经行礼道谢,“多谢女侠出手相救,我叫芷苓,眼下无以为报,您有没有什么病症?”
她展示背篓,“或者您看需要什么药草,这个是……”
“你知道灵犀清梦阁吗?”
“没,是药铺?”
看来她也不是舅舅师门中人。
过去几天了,怎么还没有人来寻她,难道暗号对错了?
方秀宁不欲多言,这人方才尖叫声那么大,不知道薛林昭听见没,未免她担心,还是尽快回去。
芷苓还在一件件介绍背篓中药材,方秀宁欲离开前却被一物吸引住视线。
确切说,是鼻子。
她稍微凑近嗅了嗅,拧眉问,“这是何物?”
“猫蛋蛋果。”
“……”好离奇的名字。
那似乎是什么果实,两个紧紧挨在一起的毛球,确实像猫蛋蛋。
让她皱眉的是拿到近处能闻到一阵,熟悉的果香。
片刻后,方秀宁脚步匆匆,树枝草叶胡乱打在脸上,她顾不得管。
她近乎本能辨认着树上的记号,呼吸急促,脑中一片混沌。
就在方才芷苓说,猫蛋蛋果是一种树的果实,非常少见。
而这种东西剥掉毛绒外壳,将里面的果实晒干处理之后,是一种药材。
叫调元子。
“医书上记载,此药禀天地异气而生,其性诡谲,偏寒而毒,非寻常草木可比。”
“调元子入体,如恶鬼扰宅,专攻人身气血根本,破阴阳平衡之序。”
名唤芷苓的小大夫声音清亮,一句句回响在方秀宁耳边,亦如恶鬼低吟。
“于男子尚处束发舞勺之年,佐以滋阴柔血、沉降相火之药,可遏其阳刚生长之势,阻其筋骨发育、喉结生成。假以时日,可令其身形渐趋婀娜,声线转柔,阳刚之气渐消,阴柔之态日显。”
“会用这种药的人不多,但都是用来害人的,有些变态癖好奇特,专喜欢长不成的少年。我是采来治病救人,有些人天生阴阳失调,调配得当的话可以用来调理。”
“猫蛋蛋树生长环境比较奇特,要暴晒要腐泥要极冷极热,但是风一吹就会死掉,所以中原罕见呢,我之所以摔下去啊,就是为了去挖那棵树,免得被别人摘去害人。”
方秀宁当时颤声问,“女人,也可以用?”
“女人用来干嘛?你说反其道而行之?按照药理讲,是可以的。”
“若于女子垂髫豆蔻之际,以调元子为主,再配伍助阳行散之药,假以时日或许能做到身形渐宽,筋骨渐壮,嗓音转沉,或生须眉之态。”
此时方秀宁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芷苓在后面拼命追。
“你有什么急事吗?你问调元子是想要给谁用?我劝你最好不要,活不长的!”
方秀宁猛地停下脚步,瞪着眼睛问,“什么?”
芷苓撑着腿大喘气,“活不长的,这药毒性太重,伤根基,若常年服用,活到三十都算命大!”
方秀宁脑中轰一下炸开。
远处,薛林昭已经艰难换好衣裳,处理着腿上的伤口,时不时朝林中张望。
麒麟轻轻打了个响鼻,似乎叫她别担心,那家伙厉害的,专用石头掀人前脸儿。
她低下头,突然想到方秀宁往日故意装傻种种,嘴角稍微勾了勾。
方秀宁喘着粗气看着小大夫,脑中乱到几乎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身上有,有这个香味,是因为吃这个药?”
“常年用此药,血液皮肉中确实会逐渐带有调元子的味道,但其实是毒性,味道越浓,毒性越重。”
见她一言不发又开始跑,芷苓追得心力交瘁,“你迷兔子的药可是一个叫沈汐的人给的?那是我师父,太奢侈了你,那一瓶老贵老贵!等等我诶!”
方秀宁好似什么也听不到,兔子醒了被她顺手扔掉,她拼命跑向薛林昭的方向。
什么也听不到。
活到三十都算命大……味道越浓毒性越重……
非长久之道……我可以帮你调理……必会损身折寿……
沈汐当日那样担忧,她服药绝对不止一年两年。
是皇帝!
是太子!
他们派人日日将毒药端进她房里,看她一饮而尽,却还要她披甲上阵保家卫国。
想到方才清理刀伤时那紧紧按着衣襟颤抖的手。
方秀宁胸中似有一团烈火,恨不得烧光眼前一切。
薛林昭是活生生的人。
可那些人,到底把她当做什么!
熟悉的地方近在咫尺,她已经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薛林昭似乎早已听见她慌乱的脚步,在她出来瞬间一把拽住,剑指林中,目光凛冽。
“有人追你?出来!”
跑得要死不活的芷苓,“……哎呦放过我吧,我!师父!沈汐!你们到底认不认识?”
薛林昭问,“你叫什么名字?”
“芷苓!!!”
“嗯,认识。”
芷苓终于瘫倒在地,小声嘟囔,“这简直比从斜坡里爬出来还累,早知道就自己爬出来了……”
确认没有危险,薛林昭才收剑,问方秀宁,“何事这么急?”
方秀宁跑得头晕目眩,有些模糊的视线里,穿回干净整洁、暗蓝色、沉稳又厚重的衣裳,薛林昭还是那个浑身冷意的薛将军。
她这样乱动,伤口又要流血了。
方秀宁喘着粗气,一时哑然。
她有什么立场替薛林昭打抱不平?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她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抱,抱歉,兔子跑了,果子掉了,我……”她眨眨眼,眼泪掉下来,“我们要饿肚子了呜呜呜。”
因为要饿肚子开始抹眼泪,薛林昭开始不确定她当年是不是真的伤到脑子。
最后还是准神医芷苓下河摸鱼,每人一条烤了吃。
知道她们的身份后,芷苓激动道,“顺路,我要去军营,报效国家!”
若是曾经听这话,方秀宁兴许还会很敬佩,如今再想到王城高高在上那两个人,只有厌恶。
连带着对所谓国家也没有好感。
她嗤了一声转脸看一边。
芷苓,“……”
吃完熄掉火堆,几人整理东西准备上路。
药瓶散落,芷苓边整理边查看,待看到几个没开过的白瓷瓶时,打开闻了一下。
“请将军服药。”她恭敬递上。
薛将军流了很多血,自幼学医,芷苓鼻子最灵,很快就闻出调元子的味道。
加上先前方秀宁问那些话……前因后果如何她几个眨眼便懂。
师父做的药丸薛将军一粒也没有用过。
薛林昭还是没有接。
为什么不愿意尝试解开调元子毒性?方秀宁转脸到一边去,憋到双手颤抖。
但不想有第三人在场时和她讨论这个问题。
再次上路,伤患薛林昭骑马,腿疾方秀宁骑马,大夫芷苓跟着溜达。
麒麟歪头看她,好奇眨眼,似乎很奇怪她为什么用脚走路。
芷苓馋得不行,直摸马毛,“丑是丑了点,品种真好啊。”
她捻了捻指尖,“咦?”了一声,才想要说什么。
方秀宁幽幽来一句,“你出来采药怎么不骑马?”
芷苓,“我原本有一匹马。”
“原本?”
“后来它跑了。”
“真是趟悲伤的旅途。”
“我就不和你彼此彼此了。”
方秀宁望向前方……什么也望不到,只能看见薛林昭后脑勺。
芷苓奇怪她居然不回嘴,但见她二人一个神情冷峻,一个心事重重,干巴巴张嘴,又没开口。
来到集镇上,她们大吃一顿,稍作整顿,芷苓还买了匹马。
再次出门之时,薛林昭穿上女装,戴着面纱斗笠。
芷苓啧啧称奇,直夸她戴面纱都要比江湖第一美人倚月夫人还要惊艳。
方秀宁心惊胆战,直叫她少说两句。
这是隔着斗笠,不然你已经被她用脸杀死了。
一天后,落日城的界碑终于出现在路边。
兵马守在路口,侍卫远远大喊,“来者何人?”
芷苓一马当先,朗声道,“蝶仙药谷第不知道多少代弟子,医仙莫钰第不知道多少代传人,芷苓,仰慕薛将军神勇,前来投靠。”
兵马最前方一位统领笑起来十分爽朗,“沈神医离开之前已经打过招呼,幸会幸会,感谢小神医襄助,骁骑营裴飒,您有事便吩咐。”
芷苓被这句小神医捧得眉开眼笑,连连道,“客气客气。”
她指身后一骑双人道,“这两位是我的药童,她二人是第一次来军营,千万不要吓到她们。”
裴飒的坐骑也是神勇骏马,只见它歪头看着溜达过来的黑马,突然仰头稀溜溜一声,好似嘲笑。
黑马要死不活的表情一变,歪头便上去咬对方脖子。
马上之人淡定收缰绳。
黑马只得恨恨转头。
这马,这气场……裴飒愣神,只见上面二人皆戴斗笠,前面那人斗笠下方是一件紫色纱裙。
虽说一早传信便知道将军会乔装回来……但没人说是扮女装啊!!
他不由自主在心中给将军往日的形象换上这个装扮,不禁一个哆嗦。
好吓人!会被杀掉,他一定会被杀掉!!
队伍缓慢走向城门,方秀宁在薛林昭身后,撩开一点斗笠薄纱,好奇看着这边关之城。
城门巍峨,上面五步一兵,个个盔甲长枪。
城墙上插着红底黑色麒麟纹的大旗,中央一个凶神恶煞的“薛”字。
裴飒在一边偷偷打量,能与将军同骑,还是女人。
将军此次回王城不就是娶亲去了么。
这是带来了?
哇,感情这么好。
他策马靠近,试探着低声问,“敢问将军,这位是?”
“翰林院典籍笺纸校勘使,奉皇命来此另有要事,不要声张。”
将军不冷不热,照比往常还要冷淡,听起来像是在骂他多嘴。
裴飒心中呜咽一声,不敢再问将军。
便转头笑呵呵问,“敢问这位大人尊姓大名?”
虽说是按照提前说好的隐藏身份,方秀宁还是暗暗有点不舒坦,盯着面前无动于衷的后脑勺,有些心不在焉。
“云无心以出岫,苏岫宁。”
城楼上有人高声道,“骁骑营巡防回城,开城门,迎神医!”
厚重城门缓缓落下,露出城中宽阔平整的道路,两侧将士严阵以待,面容整肃。
玄甲映残阳冷光,悍兵腰悬长刀,胯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