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剑身通体银白,恍若流光,薄刃窄长锋利,柄刻“既望”二字。
“真漂亮。”燕白喃喃。
剑虽好,可惜不是她的。
但很快就是了。
她欲拿剑。触上剑身那刻,手微微一顿。
只见名为“既望”的灵剑后方,还有柄同样寒光凛凛的宝剑,两把剑紧挨着,剑身交叠,好似一体。
此剑名:青霄。
剑身古朴,奈何灵光黯淡,金芒尽敛若游龙沉渊,不如“既望”霸道。
两把无主之剑,太久不见天日,只余褪色剑穗还记昔日剑主风姿。
燕白选定既望剑,准备拿走跑路。
没错,她正在偷剑。
此事原委,需得追溯到她初来月陵那年。
如今仙道被封,天下人修尽归于名为“月陵”的仙山福地,与雪域、北海、苍莽山的妖修鬼修分庭抗礼,三族虽共逐仙道,却也同道殊途。
而她,是个潜伏月陵的妖。
十年前,燕白自沉睡中醒来,得知自己被恶魂入侵识海,已重伤昏迷多年。
唤醒她的大妖说:恶魂噬人意识,引诱修士起嗔恨之心,致使记忆紊乱,心魔难抑。若不想变成理智全无的邪修,便要去学人族正道剑法。
后来她入月陵修行,转眼十载光阴。识海中恶魂本已消弭大半,近日却忽地亢奋起来,竟不知为何怨气大增,扰得她实力连跌,甚而险些失控。
为保小命,她趁月陵盛会,众弟子忙碌之际,来剑冢寻剑,欲借诛邪剑正气压制恶魂。
此处为禁地。
燕白将“既望”归剑入鞘,收进剑匣,立刻离去,未看到身后古剑震颤不已。
为避上空巡守弟子眼目,她思忖一瞬,决定走后山。
空山落雪,遍野阒寂。
燕白未御剑,借高大植被遮掩,不多时已行至山腰,山道渐直。
传闻此地原是繁茂竹海,后成积雪断崖。断崖处,飞雪茫茫,不见脚印,有个状若蚕茧的雪堆兀立,与风雪融为一体。
燕白脚步一顿。
凛风呼啸冲向人间,“蚕茧”岿然不动,直到一只冷玉般的手破“茧”而出,雪球“啪嗒”摔坠,扑簌簌如山崩,滚落一地。雪珠在颤。
紧接着是纯白道袍、雕花木簪……
雪“茧”层层剥落,显出真容。
——是个人。
燕白稍退两步,怀中剑匣“咚”一声震响,撞得她心头骇然。下一瞬,乌金陨铁轰然破了个角,一道白虹冲天而起!
四下风雪凝滞,闻听三尺长剑铮鸣,寒刃一寸寸自鞘中释放。
陡然间,寒气肆虐,间或夹杂煞气,剑意如水,浩瀚无边。
这是剑主?
活的?!
燕白眉心收拢,此等剑意生平未见,这人剑道至臻,怎从未听说?
正此时,那人缓缓转过身。
熟悉的面容让燕白一惊,“蹬蹬”连退数步,脱口道:“是你!”
雪白道袍在风中鼓荡,这人面如冠玉,肌肤冷白,墨发翻飞,正是近日无踪的——青莲剑君。
燕白心下渐沉。
这厮本与她同年入门,同修剑道,同样天赋卓绝,所谓一峰不容两魁首,二人争斗胜负难分,数年水火不容。近日消停些,还以为他下山了,不想竟在此地!
为何在此?
特来抓她把柄?!
此刻,剑君双瞳冻住般覆着层薄冰,银甲护肩如振翅苍鹰,俨然一座冰雕雪砌的塑像。
覆着雪片的瞳仁微动,冰层融化,沾湿睫羽,眼中雾蒙蒙,似一滴泪无声流坠。他稍稍偏头,神情有种纯稚的冷漠:“你是?”
燕白咬牙。
这厮可恶!
“哦。是你。”剑君恍惚道,剑尖微动,朝向燕白:“在等什么?”
“等?”
燕白不解其意。
对面人眼睫低垂,眸光轻浅,“我在等你。”
话音刚落,天际飞来一道金红流光,破空俯冲而下,燕白下意识接住,凝眸望去,惊道:“青霄剑!”
“来。”
见他抬剑,燕白心领神会,握定青霄。
打就打吧!
絮雪瓢泼,枯败荒原上冷雾笼漫,映衬那白衣身影清越孤寒。
他唇角忽泛起丝笑,一瞬竟如妖魅,压不下的凄艳。转眼,又变回那副仙姿佚貌,叫人以为看错了。
既望剑尖挑起,招式古怪,他身姿飘逸,刹那,漫天银芒如满弓,罡风搅动积雪成一片飞散流云,如丝如缕朝天际飞去。
美则美矣,不似对敌剑招,该叫舞剑。燕白腹诽。
“去!”
流雪拢来,燕白面无表情抬手,剑锋划过一道极流畅弧光,清光刺破雪雾,锐意势不可挡!
他不避不闪,面色从容。燕白见之,愈加不会轻敌。
噗嗤——
利刃毫无阻碍刺穿皮肉,血水喷溅而出,晕开满地红花。
血。
滚烫的鲜血。
浇了满脸。
刺目的红,猝不及防。她思绪都凝滞一瞬,许久,轻轻道:“你不与我打?连躲都不躲?!”
语气渐重,胸腔怒火升腾。
这分明是羞辱!
寒凉的风拂乱长发,他低低笑着,朝前两步,任由那把剑捅穿自己,冰凉的指尖触上她侧颜,细细擦去血迹,神色温柔,同她眉心相抵。
“好看吗?”
语调缱绻,像是春日绵密细雨。
燕白瞳孔微缩,唇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找、死!”
她不知这人今日发什么疯,许是走火入魔。
可他好深的心机,自己不愿活了,还要害她伏罪么?
她心一狠要抽剑,却被死死按住,这人欺身环腰,严丝合缝贴上来,附耳轻声道:
“这雪,好似下了十年。”
似是惆怅一句,他接着变脸,阴恻恻:“想带我的剑离开月陵?做梦!”
“青莲,你没完没了是吧?!”
燕白再受不了这厮,早知他是剑主,她该拿青霄剑,免得他被刺激到发狂。
他又不明所以笑起来。
他真疯了。
燕白伸手一推,忽然剧痛席卷,浑身颤抖,“你……”
向来冷冰冰的青莲剑君,此刻弯着眼睫,笑意惑人,手上滴血的剑刃横穿两人。
他好似没有痛觉,纹丝不动注视她:“别想再丢下我。”
覆满血丝的眼角似有晶莹,眼底阴霾笼罩。
燕白看不到了。
她只能望见他薄唇翕合,耳边流淌不甚清晰的絮絮喃语,意识渐沉入虚无。
恍惚中,一柄长剑立于前方,她挣扎着,扑上去握住剑柄。
铛——
长剑坠地,颤音久久不散。
眼前昏暗,燕白躺了许久,才意识到,是天色昏暗。
云散,月出。
视线稍明晰,她提剑从地上爬起,扯动小臂伤口,忍不住“嘶”一声。
等等。
哪里来的伤?
拜师……
恶魂……
复生……
月夜庭院,风声凄厉,树影摇动如仓惶鬼影。
半晌,燕白垂眸,最先入眼的是青霄剑,再是满目红绸飘扬。
她伸手试图聚灵,灵力细若游丝。
修者筑基入门,往后为化气境、化神境、还虚境、合道境,至合道境方能羽化登仙。
如今她——或说此具躯体,是个刚入门的筑基。
燕白曾在月陵书阁见过借尸还魂之术,但这术法极难实施,且她自己未施咒,这身体也未中咒,最奇异的是——
这是二十年前!
怎会如此?!
她察觉体内血气翻涌,便先坐定调息,细捋记忆。
被借尸这姑娘名为纪尧,俗世一凡人。
幼时父母双亡,为她留下家产忠仆,虽衣帛食肉,却举目无亲。
纪尧生而有缺,感知迟钝,常行为怪异,情绪缺失。燕白能看出她是魂魄不全,然凡人只以为天生怪病,就这么养到十六。
近些年,凡间修道之风愈盛。
传闻有仙人游历世间,寻根骨奇佳者授以道法,纪尧便是这样一位幸运儿,懵懵懂懂被她师父选中,跟随前往月陵仙山。
忆起这位便宜师父,燕白神色怪异。
竟是她师兄——陆清尘。
从未听说师兄收过徒。
真是古怪。
压下心底猜忌,她起身四顾。
这是一处荒僻院落,简陋颓败,门房搭挂赭红布条,灰扑扑,薄软松散,落满了尘,像褪色的血。
而她披一件深褐外衫,腰系红带,大袖迎风,竟是男子婚服。
燕白默了一瞬,从记忆中扒拉出现状。
近日,纪尧师徒正要赶回月陵,途径春熙镇,听闻有恶魂迫害镇民,便留下除邪。
此恶魂乃怨气深重的死灵所化,于夜间出没,诱使镇民入魇而死,是极厉害的邪物。
起初,它偷摸着捡几个落单的倒霉蛋吃,镇上人请过不少修者,不仅拿它没法子,还全做了口中粮。
等实力更强,胃口更大,竟隔段时日要凡人上供,且定要一男一女,令其当日成婚,新婚夜将人吞噬殆尽,被害者已十数。
今夜,正是祭祀夜。
徒弟扮作新郎,引出恶魂,师父打伤恶魂,又追出去。
纪尧说不出哪里怪异,只觉恶魂逃得蹊跷。这姑娘虽迟钝却善良,发现此处有人,提剑便来查探,未曾想门都没入,先被恶魂困杀在院中。
纪尧有剑,是祖上传下来的,正是:青霄剑。
剑身较一般的剑更长,呈红白两色,剑纹如水,蟠螭样的剑柄上,镌刻着看不懂的铭文。
“是你救的我?”
燕白轻扣剑柄,剑身轻颤,短音清亮尖促。
——此剑有灵。
“莫非真是?”
燕白拍拍它:“多谢。”
耳侧传来轻笑,她似有所感抬头。不远处有个窈窕倩影站立,若隐若现。
燕白上前两步,不确定道:“纪尧?”
纪尧没有应答。
但观其形貌,竟已化为鬼修。
鬼修歪头看她一眼,身影渐渐虚化。
“等等!”
燕白正要追去,却听一声凄然惨叫,静夜中尤为瘆人。
她望向光影摇曳的花窗,眼神一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