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道友,”姜燧很是客气,骨子里却似烙上倨傲印痕:“我见你本事不错,可世间不缺天才,切莫任性惹祸。”
燕白拉长语调:“哦——不缺么?竟是如此?那为何——月陵至今见不着一位合道境天才?”
莫风月忍不住笑,在他人望来时,愈加开怀。
她好似在模仿他语气?
看似正气凛然,实则一肚子坏水。
燕白不理他。
虽不知他因何而笑,但莫风月异于常人,已是板上钉钉。
他愿发笑,便笑罢。她懒去探究。
姜落一转身,怨念甩到脑后,神情复杂:“你一介散修,也敢与我们争?”
燕白浅笑,温和到令人见之舒心:“敢的。”
姜落闻之一抖,立刻躲到姜燧身后,伤口还隐隐作痛。
他此后再听不得这两字。
“二位,”燕白手心滑落一枚镶金绿玉环,一本正经学姜燧语气:“在下月陵纪尧,今日这鬼修,我要定了。”
姜燧紧盯玉环,瞳仁皱缩:“你与陆清尘,是何关系?”
燕白笑道:“巧了,正是在下师父。”
尤家人,姜燧从不放心上,更别说尤氏附庸。
但青祚峰,陆清尘……
他冷眼看燕白收走鬼修,从那张笑面上捕捉到熟悉神色,与陆清尘一般无二。
真是——
虚伪至极,惹人生厌。
姜燧带着姜落,冷冷甩袖离去。
燕白回望两人背影,若有所思。
传闻姜家人傲慢,不愿与凡人打交道,而今一再滞留慕府,有何企图?
想到姜氏一族后来遭遇,她忍不住唏嘘,决定不与姜燧计较。
莫风月歪了歪头:“令牌何处来的?”
燕白晃着脑袋:“师父赠予。”
他老人家有言:“如今这世道,出门难免遇上不长眼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真遇事——报为师名号。”
那厢,慕府君压低嗓音,语重心长对儿子道:“你房间那些书,我已烧了。”
慕启逢指节蜷起,一动不动。
“顽心要改,以正事为重。”
慕府君长叹口气,嘱咐他备礼,送燕白二人出府。
将人送至门口,见燕白目光打量,慕启逢面色惨淡:“你们也觉得我不务正业?”
燕、莫:??
他自嘲:“心思放在正事上,不是吗?”
“嗯?”燕白疑惑望向莫风月,“何为正事?”
莫风月仰头望青天,姿态超然,道:“修行,寻道。”
燕白沉思一瞬,忆及月陵求学那些年,竟递来个艳羡眼神。
慕启逢嘲弄还梗在喉中,言语先失去方向:“你……”
“我?”燕白挑眉,神色懵懂,却又好似洞悉一切。
“为何所有人都要我去修道?父亲说他为我放弃一切,那么,我也该为他所期许放弃一切?”
慕启逢颓然苦笑,话中有隐含的怨念,还有割舍不掉的认命。
没想从旁人口中求解,他自顾自道:“一定要修道么?”
“在我尚年幼时,读些自以为晦涩深刻的典籍,不认可任何经验,总觉自己经历才最正确。成年后,万般道理皆能入耳,偏遗失幼时纯稚,将真切体悟弃之不顾。”
“也正因如此,我自认饱读诗书,循圣人教诲,仍做不出一个选择。”
莫风月闻言嗤笑。
这人好没意思。
自幼活在父兄构筑温床中的小公子,不敢、亦不愿反抗。
兄长如父所愿宦途得意,他认为自己也该如父亲所企盼的:寻仙访道。
这世道便如此。
诸人投胎,皆有两愿:人间望族,仙山修士。
余下的,不择手段要挤进去。
他分明认命,可又有那么些不甘被摆弄的气性,在温吞性格中躁动。既想被认可,又憧憬逃离。而他视为智慧的圣人教诲,在慕府君眼中,或只是年少会犯的愚蠢。
燕白约莫明白他是何意。
他被自己困住。
何须什么万般道理,人修总爱瞎想,尤擅追逐亘古不变的真理,可不过是各花入各眼,走了不同的路。
她想起月陵浮岚峰上,据传有块仙人飞升时留下的界碑,上书“万道归一”,便有人对着“万道”此道,孜孜不倦琢磨一生。
她能接受人族诸多奇事,却极难切身领会,更无法共情他的心结。纵在月陵生活多年,她也难改妖族本性,总不能告诉慕启逢:与你父亲比斗,谁赢谁说了算?
物种不同,实难渡人。
“你说修道?”她于是笑问:“何为道?”
莫风月接道:“路。”
燕白颔首,挥手告别:“寻路不必上山,你已在道上。”
此道不可言传。
亦不可求诸人。
目送二人远去,慕启逢低语:“的确如此。”
他脚步虚浮回府,沿路血痕赫然,是今日死去那些人。
骄阳烂漫,阴风吹得手足僵冷,似走黄泉路。
“公子。”
刚回房,侍女端盏茶恭敬递上:“喝杯水暖暖身子。”
慕启逢接过,轻抿一口,恰到好处的温热划过喉头,他语气也柔和些:
“这是最后一次。”
“往后,你别来了。”
侍女笑意温顺:“公子,您离不开我。”
慕启逢倏地闭眼!
那血色滚烫,灼心燎肺,烧得他良心溃烂,挥之不去的煎熬。
迟了,太迟了。
半晌,青绿瓷杯狠狠摔砸地上:“滚!”
**
“我本生于望族,后来与家中决裂,一心同情郎私奔。”
“未曾想战乱频频,我二人流离中失散,最后,饿死在这地方。”
三族中,最散乱的要属鬼族,只因他们忘却生前旧事,并无仁义道德观念,修行百无禁忌,极难管教。
但这女鬼,却记得一切。
“我死后,灵体浑浑噩噩游走,本该魂飞魄散。有日,意外吞下一灵物,不仅成鬼修道,还想起生前一切。”她如此解释。
尤俟问:“为何与恶魂联手害人?”
鬼修与恶魂,虽同出一源,却迥然不同。
生灵死后七日为死灵,若不转世往生,便化作鬼修与恶魂。
为鬼,便抛却前尘,修鬼道,与寻常修士并无差异。但若生前执念难抛,死后恶念过重,便容易成为恶魂,寄居活人体内,蚕食灵体而活。
“成为鬼修后,我四处找寻,才知他后来从军征战,惨死边疆,尸骨无存。上天待我不薄,他已成恶魂,却还是让我遇见。我怎能眼睁睁看他如此?”
她神色不似作伪,句句真情吐露,足见用情至深。
尤俟听罢,怒上心头:“所以你杀活人,喂恶魂?!如此行径,已是邪魔歪道!”
女鬼形影伶仃,虚弱哀求:“你们要杀便杀我,别碰他……他虽为恶魂,却从未伤过人。”
“从未?”陆清尘垂首抿茶,氤氲水汽模糊他冷淡神色,让鬼无端一颤。
女鬼坚定道:“从未。”
恶贯满盈者,从来都是她。
“你可知恶魂为何叫恶魂?”
女鬼沉默,明白他意思。
恶魂本性贪婪嗜杀,只顾吞食灵物,堕化成魔。
沈奚云挤进来一个头:“你叫什么?”
“纪竹枝。”女鬼凄然。
“纪竹枝?”尤俟眉心蹙起。
沈奚云好奇:“师兄认识?”
尤俟摇头:“有些耳熟。”
听完这女鬼遭遇,沈奚云不禁谓叹:“修士就不会饿死。若你习得辟谷,定能活下去。”
纪竹枝勾唇:“是吗?”
“当然!”
沈奚云弯起眉眼,侃侃而谈:“若无物能食,可尝试吐纳吞气。我幼时不肯学,师父便不许我吃饭,还不准师兄师姐接济我,饿极了才学会。”
她面颊鼓起,颇有些愤懑,稚嫩气性,惹人善意发笑。
纪竹枝怔愣一瞬,神情更阴柔,指尖缠上墨黑发尾,讥讽道:“这便是仙山圣地么?”
自小在月陵长大的少女,并不知晓,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接触仙法典籍,相反,世间邪魔肆虐,修者万不存一,才会有人抢着奉上珍宝灵石,静待仙人垂怜。
修行对凡俗人而言,便如天方夜谭。
尤俟道:“奚云,闭嘴。”
沈奚云此话,颇有“何不食肉糜”意味,虽无心之言,尤俟却无端有种心惊。
有些事,宁愿她一辈子不知晓。
“我又说错什么了?!”沈奚云扁嘴,扬手泼了热茶:“师兄欺负人!”
她愤愤把茶杯砸嵌进桌里,好似能堵住心头一口气。
茶水顺着眉梢往下滴,尤俟额头青筋跳动,厉声呵斥:“你实在无法无天,如此顽劣不改!真当我不教训你?!”
沈奚云想起这人先前冤枉她,郁气愈加积聚,怒道:“不改不改就不改,那你打死我算了!死都不改!”
“你——”
不待尤俟发作,纪竹枝娇笑:“小姑娘,修行啊,那可不是我们的事,问问你这位师兄,凡人只能——”
“你也闭嘴!”
尤俟怒目如烧。
“好嘛。”女鬼歪斜身子,姿态优雅打呵欠:“能说的我都说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们若想知道他踪迹,无可奉告。”
“仙人!几位仙人!”
客栈掌柜蹒跚而至,气喘吁吁:“不好啦!又死了!”
燕白截住他:“什么死了?”
掌柜慌乱道:“外面又死人啦!”
鬼修已伏诛,难道是恶魂?
众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朝外走。
尤俟落后几步,看向一动不动的沈奚云。
沈奚云盯着脚尖,半晌,不耐烦道:“行了!你快走!我会盯着她的!”
尤俟揉揉她发顶,匆匆离开。
沈奚云暴躁:“不许摸头!”
几人离开后,室内空荡。
纪竹枝斟茶,递给沈奚云:“你这样的人,有过痛苦吗?做过美梦吗?”
“当然!”沈奚云接过杯盏,捧在手中:“行了,别试图蛊惑我,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很清楚,休想我放你走!”
纪竹枝被拆穿意图,也不恼:“我曾送给许多人美梦。”
沈奚云:“哦。但我不爱做梦,虚假的事物,有何意义?”
“梦外的你是你,梦中的你也是你,有何区别?都是你。但在梦里,我会让你幸福。”
“幸福?”
沈奚云两手托腮,朝她扯鬼脸,“幸福去死么?别做梦了。没人那样傻,用生命换一场无意义的镜花水月。”
“活着,不也是……求而不得。”
纪竹枝语气飘渺:“真真假假,谁又分得清?你说梦境虚假,我还说你活在一个名为真实的谎言中。”
“你好烦,快闭嘴。”
沈奚云将她关回封印,女鬼咯咯笑起来。
**
出客栈,四人往事发地走。
半途,陆清尘发现恶魂踪迹,提走尤俟,嘱咐燕白与莫风月去查探。
莫风月好奇问:“你可信纪竹枝所言?”
燕白耸肩:“鬼话连篇。”
莫风月像被搔到痒处,笑得花枝乱颤。
可不就是鬼话连篇嘛。
“很好笑?”燕白不解。
莫风月反问:“不好笑?”
燕白冷淡地扯了扯唇角:“你比较好笑。”
“打趣我?”莫风月语气渐重,颇为不悦。
燕白立刻讨饶:“弟子怎敢冒犯师叔?不敢、不敢。”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何况打都打了,还在乎打趣?
喜怒无常的家伙,惹不起。
她虽认错,却太虚伪,莫风月懒得拆穿。
“走罢。”
去瞧瞧又死了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