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村里的仙人不称仙,名唤无相道人。
道人说:“世有天河,凡亡魂必经行此地。”
“我知道,”纪竹枝拧眉,“那河没什么特殊,但有传闻说它通往仙池,是真的?”
燕白问:“什么是仙池?”
道人答:“灵渊之水。”
灵渊,乃万年前仙人居住之地,后来无故消失。传说通往仙池的天河,在世人看来,也不过是哗众取宠的噱头。
“万古光阴如流水,死生一轮回。”
道人端坐蒲团上,八风不动,音容全无特色,见之即忘,也正是这寡淡至极的模样、含糊其辞的话语,让人捉摸不透。
燕白如鸭子听雷,看上去很是茫然,另三人亦如此。
道人默了一下,解释:“新死之灵沿河而行,去仙池走一遭,然后修鬼道、做恶魂,或再转世往生,重返人间。”
燕白懂了:“我们去天河截住卫钺?”
“不错。”纪竹枝骤然松口气。
燕白抬首,望进无相道人眼中,那里只有一片空寂,穿透这种寂静,仿佛能看到世间万物的出生凋敝。
她疑惑:“我是不是见过你?”
道人答:“我们终会相见。”
她问从前,他偏答以后,燕白觉得这人故弄玄虚。
纪竹枝背手道:“道人洞悉天机,能未卜先知。”
燕白:“……好吧。”
但也答非所问。
“那么今夜子时,天河见。”
纪竹枝拜别无相道人,又告知燕白地点,抱起小藤妖离开。
小藤妖打了个哈欠,伏在她身上神色恹恹,这神情让燕白想到冬眠的竹叶青,气息心跳都明显缓滞下来,蜷起身体进入梦乡。
纪竹枝不太喜欢这个梦。
梦境狭窄潮湿,昏黄烛光左摇右摆,将熄不熄,凌乱不堪横满大殿的,是一张张死人惨白面孔,她赫然在其中!
她看到壁画秾丽,浮雕棱角上挂着过分饱满的色泽,血线沿凹槽向下延伸,将九色鹿圣洁的躯体劈开,滴——答——
坠入水洼,溅到侧躺墙根的女人脸上,女人睁着双眼,一张美人面被殷红的液体割成无数块。
血泊中有尸首的倒影:红衣灼灼,正对她笑得开怀。
——这是纪竹枝的尸体。
咦?那她又为什么站在门口?
一片沾了暮雨的落叶卷进来,穿透身体,她怔怔抬脚,发现自己脚尖悬空。
她好像是鬼。
哗啦啦——
暴雨如注,粘腻的水汽模糊视线,她转身,看雨帘仿若一张崭新的铜镜,映照出背后两个身影。
左后方是残缺的半具尸体,右后方是带笑的红衣少女。
两张面孔碰撞在一起,红裙原来是被血染红,她们是同一个人,一为□□,一为灵体。
她们都看着她。
闪电“刺啦”撕开天幕,映照她神色怔怔,有种近乎窒息的迷茫。
那、那她又是谁?!
她看到自己身上飘出无数透明影子,有死灵、恶魂,还有、还有离窍的生灵,它们看她的眼神如此可怖,难道是她害死这些人吗?!
她忍不住后退,紧接着无数藤蔓从身体里爬出来,将这些灵体往回拖——
不!不要过来!
纪竹枝骤然睁眼,冷汗流坠。
室内昏暗,密密匝匝的藤蔓挤满房间,如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连光线都遮得严严实实。
她冷声道:“走开。”
下一刻,晴光透过窗棂筛进来,小藤妖慢吞吞从她怀里爬出,脸色有些苍白。
纪竹枝一动不动盯着床幔:“我看到了什么?”
小藤妖出生不足百年,她也不知道:“也许,也许是预言。”
她道:“每根藤出生时,都沾染母亲身上的天地之力,这是恩赐。”
纪竹枝安静下床穿鞋,抓起小藤妖塞进怀里,疾步踹开门:“去天河,现在!”
“天河”只是凡间一条极宽广的河,支流众多。皇城共八条水道,主要水系都连通护城河,又向东汇入天河。
有人说天河水最寒凉,怕是水鬼作祟,实则水是水,鬼是鬼,水鬼倒不多。河水从凡间流向雪域,再远便不知道了,无数亡魂从凡界来,到灵渊生,全凭这天上人间交汇的一注水。
“冷死了!”船行深水处,男人给尸首上绑块石头,道:“赶紧的,扔完去喝酒!”
另一人将尸体踢下船,骂了句:“晦气!”
两个船夫装扮的男人摘下斗笠,露出凶神恶煞的面庞,矮个子的皮肤黝黑,高大那个脸上带着刀疤。
刀疤男人催促:“走走走!什么破地方,都是穷鬼,根本榨不出油水!”
黑脸男人:“诶!你看那是什么?”
河岸上有个抽条的人影,他们忙摇船过去,才看清是个女人——戴着金簪、珠钗、玉坠子。
“船家,过河。”
两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将人迎上船,女人好似看不到船舱里凌乱的血迹,眼都不眨就上来了。
渡口荒凉,少有人烟,刀疤男人热情洋溢喋喋不休,女人却始终低着头。
等到一片湍急的水域,男人笑意散去,不怀好意的眼神在她身上来回逡巡:“打哪儿来的?知道规矩吗?”
女人不吭声。
“识相点——”男人抽出匕首,狞笑着:“值钱的都给老子交出来!”
他刀口血迹尚未干,步步逼近。
“疤佬!”黑脸男人大喊。
“怎么了?!”刀疤男人转身,忽然僵住。
只见船头涌动着潮水般的黑绿,不知何处来的藤蔓,瞬息挤满船板,还在源源不断往上堆簇。交缠的绿意爬上乌棕篷顶,有个细长的、凉飕飕的东西圈住他脚踝。
滑腻,拥挤,还有湿淋淋的束缚感。
他惊恐睁大眼——
黑脸男人淹没在绿意中,大张的口中涌出无数触须,隐约一阵咀嚼声后,船头漫流大片鲜血,只剩藤条蹭刮船板的动静。
女人吞咽口水,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绿眸。
**
燕白两手托腮坐在牛车旁,来往村民迎神送神,香案烛台齐齐摆着,烟气氤氲都看不真切。
后颈凉意阵阵,仿佛下一刻就要人头落地,她无奈叹了口气,转过去:“师叔有何事?”
莫风月就这样看着她,过分安静。
她换了一副皮囊,这双眼澄明一如往昔,莫风月忽然意识到——清净的其实不是眼,是心。
他想不通,明明性子顽劣,为何有这样一双宁静的眼?
他伸手挡住天光,躲到房檐下,压低了嗓音:“你觉得呢?”
“啊?”燕白只觉得他们一个个都不说人话,简直不知所云。
莫风月:“你觉得我有什么事?我该做什么事?”
燕白干笑两声:“我说了,师叔便会听我的?”
“不会。”
这便对了。
“但若我心情好,兴许会帮你呢?嗯?”
言辞算温和,没提挖眼杀人的东西,还主动要帮忙,燕白却咽了口唾沫。
他说话的时候,最好能收敛下阴沉的气场,不要毒蛇一般冷冰冰盯着她。
若他胆敢动手,燕白定也不会客气。可他一动不动,嗓音拖着古怪的韵律,在离墙面半步位置停下,层层叠叠的暗影将他淹没。
有些可怕,又有些——可怜。
燕白曾见过另三家少主,皆为天之骄子,除却元家那位拒人千里,其余恨不得下巴指到天上去。唯独莫风月,过分低调,过分沉寂,对所有人保持微妙的距离,玩味旁观一切。
她忽然起身:“师叔若心情好,不妨想想如何离开幻境?这样吧,弟子先去打探一番。”
莫风月:“嗯。”
话是应下来,人却不动,等燕白彻底走远后,他才垂眼不知琢磨什么。
血腥气萦绕在鼻翼,他禁不住喉咙微动,心跳得极快,伸手在后背摸索,不放过任何一寸骨骼。
一无所获。
剑,留在外面了。
他面容绷得很紧,乍看冷静,脸上却“唰”地没了血色。
燕白再返来时,见他垂首站在原地,阴冷,枯竭,如一具僵死的尸体。
她放下怀中的东西,问:“师叔会画符吗?”
莫风月掀开眼皮:“你想做什么?”
燕白将卫钺碎裂的灵牌拼好,朝他招手:“既是用了十几年的名字,又怎会与他毫无干系呢?我想借点灵气,但不会画这种符。”
“我为何帮你?”莫风月语气很轻,固执不肯走出那片阴影。
燕白心道不是你说要帮忙,怎又换了副嘴脸?
人呐,真是比妖难对付多了。
她弯了弯眼睫,朝他摊开掌心。
莫风月皱眉:“我辟谷。”
“师叔没吃过吗?”燕白摇摇头:“真可怜呐。”
莫风月眉间沟壑更深。
燕白将薯干塞进嘴里,慢悠悠啃着:“嗯?甜的。”
莫风月望着她鼓动的腮帮,语气不对劲:“你吃了。”
“你要?”她错愕抬眼,蜷了蜷手心:“没了诶。”
莫风月沉着脸,说不出的烦躁情绪,将他从那片阴影中逼出来。
燕白低头摆弄灵牌,咕哝道:“若师叔肯帮忙,说不定又有了呢?”
莫风月直勾勾盯着她后脑,不知过了多久,放在衣摆处摩挲的右手,一点点往上挪,再蹲下身,慢慢咬破指尖。
燕白偏了偏头,若有所思。
修士画符习惯不同,燕白总信手乱画,符文有些飘忽,莫风月就更有特点了,应叫“胡画”,至少,燕白看不懂画的是什么。
这凌乱的线条让她想到那张花笺,问:“师叔那夜画的是什么?”
“你看见了?”莫风月道,“月陵。”
——是六十六峰。
燕白愣了一下,扯了扯唇角:“还……还挺像的,怎么想到画它?”
“她说随意画。”
“她?纪竹枝?”
“嗯。”
燕白动作忽然停下:“你说,纪竹枝为何在杀人前,又要他们成婚?”
莫风月:“鬼修狡诈,许是在迷惑你。”
“是吗?”燕白眼神渐渐凝重:“她是在迷惑我?还是真对成亲有执念?”
但他们都知晓,纪竹枝的执念是报仇。
燕白闭上眼,一个问题忽然又浮上来。
“师叔,你知道那夜,我……在门外吗?”
她其实更想问,你知道纪尧死了吗?若知道,面对一个起死回生、或借尸还魂之人,竟如此淡然?
莫风月似乎洞悉了什么,看着她,缓缓摇头。
燕白心一沉。
不对,这样全不对了。
起初她只以为莫风月冷漠,不愿救纪尧,可若他一直都不知晓纪尧在门外呢?
他修为不低,竟会感知不到?!
那夜凄厉的惨叫,如今回想起来更像是女鬼,毕竟莫风月与沈奚云毫发无伤。
可若女鬼一开始便在里面,纪尧又是怎么死的?
燕白深吸口气:“师叔,我进门时,女鬼实力如何?”
莫风月顿了顿,吐出四个字:“不堪一击。”
燕白:“那后来呢?”
莫风月画完符,停了下来。
燕白道:“它本已经受伤,为何折返回来后 ,竟变得更强?”
或许那夜,其实有两只女鬼,然而她们气息太过相似,才无人觉察。
“你想说有两只鬼?”莫风月道。
“这可能吗?”燕白皱眉,“那夜我在院里,还曾与鬼修交过手。”
若有两只气息相同的女鬼,一在门外杀死纪尧,一在门内对付莫风月,是否能迷惑他的感知?
莫风月回忆起花窗上两道交错的剪影。
一道深,一道浅。
那时以为是烛火摇晃的缘故,可若他身侧站着一只鬼,窗外站着一只鬼,也不是没有可能。
若这两只鬼又恰好长的一样呢?
他埋头低笑,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