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风月冷声:“为何救她?”
这话太无理,燕白不愿理会,他们仍在幻境中,难不成任由藤妖去死?
“为何救她!”
莫风月逼近,相隔三步距离,好让燕白看清他眼底固执。
或许他的意思是:为何先救她。
燕白沉吟一瞬,道:“你无需我救。”
四下寂静,密林筛下一道光斑,落到两人相对的脚尖前,摇曳如疏疏落落的花影。
莫风月不可思议:“因为我……强?”
他嗤笑着后退,避开那过于滚烫的炽阳。挺直的背脊,一分一毫皆藏进树荫,留给人一片暗沉的侧影。
从来只有人告诉他要修炼,没人说会因此被放弃。
他本该无所谓,为何偏偏愤怒,不甘?
她为什么不让那妖邪去死?!
他想杀了藤妖,杀了燕白。
他们都去死好了。
那掌心的暖意,他半点不稀罕!
燕白忽然有种大祸临头的直觉,可莫风月只以一种悚然的目光深深凝视她,半晌,甩出攥紧揉皱的纸,垂下眼睫,毫不留恋离开了。
“莫——”
燕白张口,他却已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她捡起那张湿透的灵符,眼神有些茫然。
他又犯病了?
另一边,藤妖诛尽死灵后,忽然看向燕白,认真道:“你叫什么?”
——“叫什么?”
同一句话,还有谁说过?
燕白眼神失焦,记忆影影绰绰,有如雾里看花不真切。
她喃喃:“我叫……燕。”
“燕?”藤妖起身,道:“你又要随我一起去么?”
她已觉察二人非寻常村民。
燕白这才回神,望了眼莫风月离开的方向,应下。
藤妖道:“卫钺将钥匙藏在皇宫,我们回宫去找。”
她终究要回去,谋那一线生机。可她眼底藏着一种疯狂,不似只想找钥匙。
燕白艰难开口:“找到,有何用?”
“不知,”藤妖认真道,“但没别的选择。”
她早说过,只这一条路,无法回头。
路的尽头有什么?
一种莫名的情绪,“哗啦”自心头泻下,燕白手脚发凉,只觉寒意阵阵。
许久,她漠然垂眸。
如要破开幻境,不能以身入局,只可旁观。
“走!”
藤妖绿眸流光,数不尽的绿藤自地底喷涌而出,疾风掀落叶,狂卷成一个巨大的绿茧,闪电般飞掠苍穹,奔赴终途。
燕白浑身盘踞藤条,如海水淹溺躯体,有些窒息,一路寂无声响,视野黢黑,直到藤妖开口:“去昭阳殿。”
半柱香后,绿网间隙漏进暖光,能闻到醇厚的沉檀味道。
藤蔓层层褪去,灯火亮如昼,入目是青赭错杂的横卷壁画,辨不出丹砂还是血迹。
视线右挪,大殿正中,楠木髹漆宝座之上,有个清瘦的人影斜倚,捏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神容冷峻,正细细擦拭。
这才叫守株待兔。燕白心道。
铮!桓真屈指弹了下刀刃,才缓缓坐直身体,俯眼道:“我等你很久了。”
“等死吗?”藤妖眼冒凶光。
桓真温和笑了下,燕白注意到他身后有位灰衣老者,气息匀长,不似凡者。
只见桓真略一侧头,道句“有劳”,灰衣人怒喝一声,灵气四放,雄浑气劲利剑般击穿藤妖躯体。
藤蔓飞散后退,顷刻又凝成人形,在半空滞留一瞬,“刷拉”连成片,数道尖鸣暴起,箭雨般惊疾俯冲。
下一刻,灰衣身影鬼魅般消失。
倏然,风声激荡,耀目白光飞旋如流星,将满室藤蔓齐齐斩断!
白玉阶上,流淌诡谲的幽绿。
穹顶化作金钟,锵地掉落,自上空罩住二人,少顷,只听钟内嗡鸣阵阵,灰衣老者虎目怒瞪,叱喝:“妖邪之术!”
金钟震颤不休,分明神光熠熠,却有阴诡煞气渗出。
一把剑“咔嚓”刺穿器身,裂缝沿豁口扩散,轰地碎裂四溅,藤妖骤然冲出,血藤疯涨,凶残掀飞殿门!
燕白“铛”一声扔下断剑,右手腕微颤,气劲震得她头脑发昏,扶住屏风才站稳。
“你能拖住他吗?”藤妖声音出现在耳侧。
燕白垂首未语。
藤妖断言:“你能。”
“帮我。”
“帮我。”
“求你,帮我帮我帮我……”
“闭嘴!”燕白揉着眉心。
藤妖:“我不能死在这!”
死不了。
燕白视线透过槛窗,看到半空裂缝、血月与灰白色阴气。云雾笼漫之地,有虚影庞大狰狞,如一具高悬的尸骸,吞天食月。
一切都预示:走到尽头了。
桓真无意杀藤妖,也留不住她的脚步。
燕白道:“你想何时离开?”
藤妖:“此时。”
燕白:“我向你讨要一物。”
藤妖毫不犹豫:“好!”
只见燕白缓缓站直身体,手心翻出一张灵符,与灰衣人交手的前一刻,转头问藤妖:“你想放出妖邪吗?”
想吗?
藤妖找到钥匙时,也如此自问。
无人知晓,传言穷凶极恶的妖邪,就关在这煌煌大殿之下。所谓钥匙,不过是一枚通体纯白的圆润玉石,乃公主幼时所佩金翅蝶簪缀饰。
藤妖抹去上面一道脏污红痕,握紧手心,簪身刺破肌肤也浑然不觉。
犹记数月前,她曾将此物交于卫钺,扬言“不愿见妖邪祸世”。
现如今,又在犹豫什么?
她清楚望见,铜镜中有双非人绿眸,目含嘲讽,冷冷逼视她。
弯了弯眼睫,她终是合上妆奁,带走发簪。
殿外,桓真已等候多时,面上全无笑意,他道:“你果然还是回来了。”
犹记十二年前,年幼的纪竹枝被接回宫,起初谨小慎微,万般溺爱下,才养成明艳张扬的性子。她在昭阳殿度过最无忧的年岁,从来念旧重情,此地于她而言,有特殊意义。
“别装作与我相熟!”藤妖环顾一圈,冷笑道,“就凭这几个人,打得过我吗?”
桓真:“阿枝,可还记得你何时变成这样?”
藤妖呲牙:“我向来如此。”
桓真心绪复杂,薄唇动了动,旧日誓言尤在耳畔,却是不敢细听。
他望向藤妖,彩绘栏杆雕饰精美,将月光隔成一段一段,落到青石阶上,路便愈加漫长。那纤长侧影,孤绝,笔挺,一步都不肯进。
他亦不肯进。
咫尺天涯,不外如是。
他眼里凉薄浅淡几分,怜悯的目光却触怒了藤妖。
“可怜我?半截身子入土的痨病鬼,你有什么资格?!”
草木深处有东西蠕动,“啪”一声脆响,桓真面上出现细长红痕,将他自回忆中剥离出来,眼神瞬间清明。
他触上右脸,看见指尖点点红意,语气渐渐发凉:“阿枝,我本不想告诉你。”
昏暗中一人被推上前,与此同时,赤红流光自草丛蹿出,倏地咬上腰侧,将藤妖缠个结结实实。
她知道,是辟邪镇妖的捆妖索,不过对她这种凶煞妖物无用。
可她未动。
“母后!”
藤妖赤红着眼:“放了她!”
桓真笑了:“如你所言,我非君子,这许是你此生唯一一次看对人。”
纪皇后颈间架着把刀,步履端庄仍难掩狼狈,闻此,闭眼侧过头。
“你可还记得,年幼时养过一株妖藤?”
那是分外久远的岁月,小公主在御花园发现一株灵性十足的藤蔓,成日去看,后来纪皇后命宫人铲除妖藤,她还伤心许久。谁想第二日,藤蔓忽然出现在昭阳殿,再没消失过,像是默许她养。
“皇后慈悲心肠,不忍杀生,便任你私养妖邪?”
说到此,桓真笑了声,似觉有趣。
“她为何将暗牢钥匙交给你?”
“为何同意我们定亲?”
“为何怂恿你逃婚?”
“你,想过吗?”
他连连发问,藤妖愈加沉默。
有些事,非是愚钝,只是不愿细想。
“你不就是想要它?”藤妖摊开掌心,“放了她,钥匙就是你的。”
桓真摇头,提步入殿,擦身而过的瞬间,低声道:“你问,我等你。”
藤妖发现他步履轻健,竟摆脱一副病容。
不该如此。
妖邪换仙丹,可如今钥匙还在她手上,桓真怎会痊愈?
难不成他早已去过暗牢?
“阿枝……”
纪皇后蹒跚走近,去解愈缠愈紧的红绳。仙家法器,竟在凡人手下失去效用,如寻常绳索被扯开。
这只能说明,桓真没想杀她。
又是为何?
藤妖觉得有疑云萦绕,从未散去。
纪皇后抱着她恸哭:“阿枝,母后也是迫不得已,只是想赌一个赢面,你原谅母后!”
藤妖垂眸,一言不发。
她心中已有决断。纪皇后让她假意嫁桓真,又助她逃婚,不过是用她的命拖延时间,等太子带兵救援。
可她就那么重要,值得桓氏倾巢出动?
藤妖蹲下身握着她脚腕,平静问:“为何将暗牢钥匙交予我?”
她依稀记得,那是养妖藤的第二年,纪皇后将金簪交到自己手上,叮嘱绝不能丢,彼时,她尚不知这是暗牢钥匙。
“阿枝……”
纪皇后全副身心都扑在藤妖身上,看到女儿的怪异,又觉脚踝伤处一阵凉意,疼痛淡去。她捂着嘴,露出一双哀戚的眼,呜咽垂泪。
藤妖起身,面无表情:“还伤到哪处?”
纪皇后凄然闭眼,再睁开时眼神坚定:“阿枝,你走吧!永远不要回来!”
她伸手去推,藤妖不动。
“你才是他们的目标!”
纪皇后终是坦白一切:“你是我的女儿,我怎会放任你豢养妖邪?都是他们逼我的!”
“他们?是谁?”
“我不知……那是、是你父皇都无法违逆的。”
藤妖心中有数了。
幼时养妖藤是无心之举,帝后默许却是故意为之,更甚于,妖藤是有人故意送来,还暗示纪皇后将暗牢钥匙交给她,所图非凡。
这其中的参与者,有皇室、世家、修者,或许更多。
半生似梦,细枝末节早已忘却,只这几日忽有清醒之感,回头看往事却更清晰,就好似有只手推着她往前走。但她惫于追问,只轻飘飘挥开纪皇后。
过往如烟飘散,心绪起落后,终归寂然,唯一盏心火尚未熄。
“阿枝!”纪皇后看到她唇畔笑容静寂,慌了神,“你想做什么!”
她苦口相劝:“你听母后的,离开这里,你斗不过他们!”
藤妖冷漠转头:“事已至此,还会更糟吗?”
纪皇后面色愈发苍白。
藤妖就这么安静盯着她,笑意加深:“原来,还有事瞒着我吗?”
纪皇后跌坐在地,浑身颤抖,藤妖又看了许久,沿着她目光,望向手中金簪。
她意味不明笑一声,一步一步走下地牢,接近地底深处的晦暗。
暗牢宽阔,苍白烛焰静静燃烧,映照地面黑红血斑,有细小枯枝爬满四壁,像是某种植物的根系。往更深处,玄铁浇灌的囚笼占据全部视野,无数锁链散落在旁,笼中空空如也。
藤妖想起金簪上的血迹。
会是谁的血?
——是她的。
记忆一瞬清晰起来。
多日前,纪竹枝也曾站在这个位置,面对放出妖邪祸乱世间的诱惑,踟蹰犹豫。然而,她最后选择将金簪捅进自己的喉咙。
那一夜,所有人在暗牢之上,静待她的死亡。
他们要一个陷入绝境之人,用她灼烫鲜血,唤醒沉睡中的妖邪,以谋求更多。
藤妖歪了歪头,更有种非人的妖冶感。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