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他伸手在幕篱前撩一下,又放下来,嘲笑似的语气:“猜什么?有什么好猜的?我什么都没想。”
“好,你没想,是我多想。”
燕白扶额,摆摆手,莫风月起身,足尖轻点踏上小舟,躬身入船舱前,转头看燕白一眼。
燕白恍若未见,低头慢悠悠拨水上灯,莫风月缓缓抿紧唇角,就着掀帘姿态一动不动。
“客官。”
船夫撑船往前划了一小截,笑道:“船头风景也是极好的。”
莫风月放下手,背手立在船头不吭声,竟有些匪夷所思的懊恼。
燕白笑一声,他脸色愈发黑沉,语调极轻:“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
燕白摇头,高深莫测道:“你也别猜。”
许久,莫风月阴沉沉开口:“上来。”
燕白忍笑,趁势与他打商量:“可否借师叔本命剑一观?”
“做梦。”
夜风骤然冷冽,一阵清寒气息朝燕白扑来。
她伸手挡了下,叹气。
这人愈是藏着掖着,她愈是好奇,俨然被吊足胃口。剑修怎能放任一把宝剑明明近在眼前,却看都看不着呢?这不能忍。
若非对莫风月有些了解,真要怀疑他是故意的。
“师叔,您这样让我误会。”
莫风月发觉,燕白每每用上敬词,都是想戏弄他。
这目无尊长的小混账如何进得月陵?
他不悦道:“误会什么?”
“您其实……”
燕白压低嗓音:“没有本命剑。”
莫风月扯了下唇角,不置可否。
又听燕白道:“或是剑灵不强,羞于见人。”
嗡——
莫风月一震,剑在体内不安扭动,似是不服气要出来一见。
他缓声道:“你乃月陵之人……”
燕白:“你不是吗?”
“我的剑,你还是敬而远之。”
“不成!”
燕白严肃着脸:“若有机会,我还想与师叔比试一番。”
水面涟漪轻泛,连绵不休,余韵久久。
哗哗——
水声将莫风月思绪拉回,船夫再如何慢慢摇船,也走出一段距离,燕白当即跳上船,拉他进舱,蛊惑道:
“月陵规矩森严,师叔初来乍到,不甚了解,定被人针对,我愿助师叔躲避此劫。”
莫风月约莫知道“人”是谁,他挑眉:“你不也是初来乍到?”
燕白拍着胸脯担保:“我很了解。”
“哦?”莫风月尾音上挑,复又道:“不必了。”
油盐不进。
按捺住好奇,燕白只得说服自己暂时罢休,却听他道:“但我确有一事要你相助。”
燕白似有一瞬走神,半晌,抬眼道:“什么?”
莫风月迟疑许久,才道:“修者如何寻道?”
先前幻梦中失剑,他心惶惶,加之初入人世,鲜少直面这喧嚣场面,有时竟质疑过往修行意义,愈发想不通一些事。
“师叔可还记得,曾对慕二公子说,何为道?”
“路。”
可人心中总不断迷惘:路向何方?
“我帮不了。”
燕白直接道:“先前曾有人说,青霄旧主是位剑仙,因失道,剖心、弃剑。仙人如此,遑论凡人?”
现今,有几个能说出自己在寻什么道呢?
成仙,成的又是什么仙?
燕白是答不上来的。
她修剑,不过为压制恶魂,后来在这路上走远些,便也习惯,刻意不去想那么多,也难参透。
“古之修者求仙,本为求道。脱去凡身肉|体,为常人所不能为,天上人间逍遥来去,不受俗世之苦,于是持戒、守心,行而不缀。”
“师叔先前说那话,我极认可。凡生多苦,累世之苦,修者亦不能免。”
“求道之人,可曾穿过真切的世界,彻底从痛苦中超脱出来,看见自己脚下的路?如若不曾看见,又在求什么?”
“当世修者,大都不知晓。”
比如她。
“但师叔既能问出这话,说明你曾有过想法,在想是否该放弃它?”
莫风月:“我不知。”
燕白笑说:“若能轻易想通,岂不人皆可得道?暂无头绪,不如放下。”
“放下?”
“有时,或只是时机未到。别困住自己,你且等候,去感悟它的存在,向你来时路看,往你要去地找。只等时机到来,便成了。”
“但——”燕白笑得狡黠,“这不好说,毕竟是我一家之言。我也曾见有人非要求个答案,你猜怎么着?”
莫风月:“成了?”
燕白幽幽道:“也死了。”
“所以,师叔若是这样的人,可万万不能在追逐中迷失。”
莫风月:“你觉得我是这种人?”
燕白没吭声,就她看来,莫风月此人执拗。
“你修诛邪剑法么?”她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莫风月顿了一下,问:“那人亦是剑修?”
燕白为这模棱两可的答案头疼,又怕多问引他怀疑,只含糊应一句。
莫风月抛出诱惑:“若你助我,我应你战。”
燕白心动一瞬,又摇头:“确乎难帮。师叔为何找我?”
莫风月道:“我觉得,你看得清。”
“不,”燕白摇头,“我亦眼盲心瞎。”
莫风月不语,沉沉眼神压在燕白身上。
他觉得燕白刻意藏拙,虽她看上去只是个有些天赋的少年剑修,但他就是有这种直觉。
最终,燕白还是迫于逼诱,无奈担此大任。
她道:“那剑……”
莫风月盯住她。
燕白:“我可没说这时帮!”
“我亦未说,这时让你观剑。”
燕白:“……”
失策了。
她微微一笑,劈手掀帘,提步便出,屈膝蹲在尖尖的船头,有盏花灯悠荡过来,被她猛一反拨!
那花灯哗哗疾游向河岸,无奈搁浅,一点火光戚戚悬在浮萍上,郁闷般左支右拙。
莫风月负手静立她身后,似有笑意。
这笑至客栈都未落下,燕白瞪他一眼,推门而入,却蓦然寒了脸色。
此时天黑透了,昏昏火光悬在四壁灯座上,一室幽寂。半开的窗灌进夜风,呼呼吹动纱帘,血滴滑落,与毕毕剥剥的豆灯一样泛着油光,坠地,成红的花。
靡靡血花拥簇中,有人仰躺在地,面容隐在暗处看不真切。
“沈奚云!”
燕白疾步上前,确认对方伤势不重,只是昏过去,才猝然松口气。
沈奚云不多时苏醒,猛然跃起,惊慌嚷叫:“女鬼!女鬼跑了!”
“什么?”
燕白注意到室内镇灵法器碎裂,只余一丝鬼气盘旋。
沈奚云心中自责,顾不得治伤,祭出灵剑,慌慌张张依循鬼气,跳窗追去。
燕白盯着地上血迹,试图用寻踪符,未果,迟疑一息,大步往门外走。
“纪尧。”
刚下楼,迎面撞上归来的尤俟。尤师兄亦是浑身血气,一步两阶往上奔,脚底生风。
燕白回礼:“师兄与我师父去了何处?”
尤俟抹把额间汗,粗声道:“我与陆师叔循恶魂踪迹找去,在镇外荒山发现更多恶魂,与他们周旋许久。”
“咦?”燕白讶异,“你们也去了荒山?那师父可有说如何处置恶魂?”
尤俟道:“数量太多,一时半会没法解决。陆师叔的意思是起阵封山,现已通知执事堂派人来支援。”
“师父在何处?”
“后院。”
“我去找他。”
燕白当即离开,尤俟朝莫风月拱手,对方颔首侧身,他顺势上楼,来到沈奚云门前。
咚咚!
门内有微光,却无人息。
昨日曾在荒山撞上沈奚云,尤俟将她托付给姜燧送下山,如今未归,许是玩疯了。
他回屋匆匆换洗,打算去慕府找沈奚云,一同准备封印恶魂。
燕白到后院时,夜还未散,遍地萤石亮如白昼,朦胧的光倾洒衣衫上,夹杂絮絮飘落的白花瓣,将陆清尘笼在中间。
刺刺一声瓷器相击,杯盏应声摔碎,空气中隐约嗅到醇厚酒香,又被凉风吹散,那勾着壶柄的手无力垂落,人也猛地一偏,扑进琼花堆。
万物颓靡,全都熏在醉气里。
燕白偷饮一杯。
好酒!
酒液早凉,陆清尘不醒。修者哪会一醉不起?是他不想醒。
他做的什么梦?
燕白一直都知道,师兄有故事,守财般守着秘密。
“师父,我回来了。”
陆清尘无甚反应,燕白伸脚尖踢了踢,仍烂泥般醉死。
燕白支颐,沉思一瞬,轻声道:“纪尧来了。”
陆清尘一震,撑起身子,睁眼时有一瞬的欣喜,骤然清醒,唇畔笑意愈发深了。
燕白不懂,美梦醒来怎还如此高兴?全无失落惦念,该不是和什么人醉里相见,醒时亦欢?
见是她,陆清尘瞳孔再度涣散,半身俯趴在桌沿,恹恹。
燕白眯了眯眼。
先前她就发现,陆清尘关心纪尧。这简直匪夷所思,师兄何曾关心过人?他哪日真心待人,她死了都被吓活。
纪尧于他而言,极特殊。
但他听纪尧名字态度一变,真见了她,怎又这副样子?
“是你啊。”陆清尘一动不动,口齿含糊:“突破化气了?”
燕白无声坐下,向他说了藤妖的事。
她道:“因为活在梦里,才如此痛苦,若她跳出来,就会发现一切都是虚假的。”
“跳不出来。”陆清尘全无醒时风度,抬头凉凉道:“这叫什么?唯人自救!”
可燕白从他眼中看到的,分明是“自作自受”。
曾有月陵长者谈教化,说光凭言语无用,得“言传身教”,燕白深有所感。
面前这人,口中总说“悲悯”“善心”“守节”,可他行为随意,一副冷硬心肠、虚伪作态,早言传身教了燕白。
明明饮酒不多,燕白却眼神蒙蒙,仿佛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怀念一段并不美好的回忆。
实则没什么可想的,她没有过往。被恶魂侵入识海者,都记忆混乱,等意识彻底崩溃,多半也死了。或因她从前还算厉害,才在这种境况中又醒来。
如今仅有的记忆,是在月陵那十年,师兄教她如何伪装成人修。
“做个好人。”陆清尘说。
“表象最虚假,但一副温和友善的皮囊,足以迷惑大多数人。”
“没人在乎你什么样,他们只在乎……你在他面前什么样?能带给他什么?”
自幻梦出来,燕白有些精神萎靡,以至惯来伪装的笑意都浅淡不少。她知道是何缘由——它被惊动,它将醒来。
很快了。
幻梦中,藤妖叫纪尧“小妖物”,燕白却未察觉这具身体有何非人之处,也许是灵体的问题。
本想找到纪尧,可纪尧什么都没留下,连这具身体,都不沾染原主丝毫气息。
这太诡异。
“师父,你可有招魂寻鬼的法子?”
陆清尘总算坐起身,撑着额头,咕哝道:“既给了你,就是她不要这身体了,你用着便是,不必寻她。”
说着,他语气渐柔和,有些无奈道:“她向来喜新厌旧。”
燕白捏紧酒杯,脑瓜子嗡嗡。
他方才说什么?!
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陆师兄再道:“往后,你莫喊我师父。”
燕白:?
“她会不高兴。”
燕白:……。
猝不及防被逐出师门。
真是一如既往绝情呢。
“那喊你什么?师兄?”
陆清尘浑不在意:“这得问过尤长老。”
燕白异常自信:“当然,他会应。”
陆清尘撇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