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好”二字未出口,远处隐有人声。
华星烛攥信入袖,缓缓吐出一口气,道:“麻烦来了。”
“纪尧!”
晴天霹雳。
“师兄救命!”
相隔不过几日,元行舟不知着什么魔,屡次挑衅,这不死不休的劲头分外难缠,燕白又与元寒汀有约,揉了揉眉心,当即拉上莫风月一路狂奔。
元行舟眉目一横:“站住!”
一袭蓝白道袍,似与寻常弟子无异,细看外袍微微泛光,月白缎底绣竹纹,金冠云履,姿态从容拦住去路。
“华星烛……”
华师兄寸步不让,闲话家常般——
“听闻浮岚将开。当年灵境大比,元家主一举夺魁,姜少主险败,此二人光华太盛,倒让人忘记第三……”
元行舟停步抬眼。
*
云气渐次散开,视野开阔。
峰峦雄奇,乱石穿丛,漫天绿意中暗影攒动,时而钻出一只小兽,停歇在泥沙松软处,尖喙插入渗水的岩底。
方圆数里不闻人声,只有苍茫竹海随风的韵律起伏,宫观残垣上浮动一座古老大阵,随一声石子轻响,寂然消失。
白鹤久久盘旋高空,见此俯冲而下,立于山巅,啄上那只手,血沿指背滑到指尖,人静坐不动。
莫风月瞳孔动一下,再一下,如此几番,颇有些狼狈转过去看。
有风来,他伸手去捉,凉意沿指缝擦过,什么都留不住。
他蜷起手指。
白鹤唰然振翅,昂头离去,羽翅煽动的声响惊动打坐的燕白。
“咦?”
她睁眼,看到莫风月指背细小伤口,揶揄道:“这回又怎么伤的?”
莫风月没出声,许久,才伸出手,几近透明的肌肤下是青色血管,上面一道妖冶血痕,殷红刺目。这手停在燕白面前,像是撕碎什么给她看。
燕白起身,驾轻就熟找出伤药扔给他,半开玩笑道:“疼?”
伤口太浅,再耽搁下去该愈合了。莫风月保持那姿势,又沉思半响,抬眼,微不可闻道:
“头疼。”
燕白听见了。
她微微瞪大眼,已能想象莫风月如今的模样——
面纱下那眼不再低垂,被遮掩的情绪,会以一个仰视的姿态尽数暴露,偏偏又隔着层阻碍。仿佛隐晦的求助。
她心头一颤。
莫风月起身往静室方向,不多几步又停下,像在等待什么。
燕白没有动作,莫风月转回来望定她。
哪怕自作多情,燕白也提醒一句:“莫风月,别太在意我。”
虚情假意的关切,不值得在意。
转身欲走,腕间攀上一抹冰凉,如玉指节圈住腕骨,镯子一般将人套牢,越收越紧。
燕白瞳孔缓缓放大。
等缓过神,正要发作,莫风月忽然又放开她的手。
“好……”
这一声轻浅低语,让人头皮发麻,竟不知为何落荒而逃。
莫风月站在原地,久久凝视她背影,自嘲般勾了勾唇,无声走入静室。
天光温柔笼上峰头,不动声色拉开胭红帷幕,一重又一重峰峦,错错落落耸入云际,在高悬的红日之下,流出浓绿青碧的色泽,仿若群峰铺就的天阶。
沿石阶很快行至山脚,燕白又撞上元行舟。
但此地有禁制,他只好在山脚叫骂。
她更有逃跑冲动。
——今日与无尘峰相克。
元行舟已看见她,堵住路,怒道:“为何躲躲藏藏,看不起我?!”
这倒冤枉燕白,那日擂台上,元行舟的进步令她刮目相看。可她实在不想与他纠缠。
元行舟不依,她一个晃神,人就攻上来。
剑鸣刺耳,小片竹林顷刻被荡平,银白流光扫至身前,燕白惊疑不定,觉得他状态有些不对。
下一刻,元行舟全力攻来,这根本不是比斗姿态,是冲她命来的!
燕白疾步后撤,看到他眼中钻出一道黑气,这是——怨气。
其间夹杂死气,像是恨意滔天的恶魂,可元行舟,他分明是个活生生的人!
惊惧的呜咽声,颤颤巍巍从他口中溢出,周遭死一般寂静,紧接着,怨气愈加繁沉,几道、几十道……
燕白立刻意识到这是什么,瞳孔颤抖,浑身发冷,无数黑气咆哮着吞没她的身影。
意识回拢时,她看到元行舟伏在地上,莫风月站在几步开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怎么了?”
莫风月示意她向下看。
但燕白一低头,先看到手上滴血的剑刃。
她依稀回忆起,自己好像杀了人?
尸体漫出的血,流到鞋尖。
燕白浑身一震。
血?谁的血?
鲜血沿石阶往下淌,山门处静得诡异。
凡人磕破头,磨烂膝盖,爬到石阶尽头,沾血的信交给两位守山弟子。
“求仙人,救命……”
蓦然昏厥。
薄薄几页纸,抖落在地,顺千丈石阶滚下,被一只手截住。
“你们在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喊声让人浑身紧绷,很快放松下来,闷声道:“师妹。”
沈奚云蹙起眉头:“这是……”
“不必理会,”那弟子道,“每月都有十万封这样的信送来。”
沈奚云不解:“你这是何意?”
“我等有心无力。”
沈奚云看一眼烈阳下晕倒的人,“他受伤了。”
那弟子说:“送去山下医馆。”
沈奚云走过去,满是尘血的手指颤抖捉住她裙角:“不……”
“走吧。”
另一人近前,衣袖轻扬,将人送下山。
凡人疲惫抬眼,日头是灼烫的火焰,烧得人头晕目眩。
圣地威严肃穆,数千石阶密密盘绕于危崖断壁,他伸手去够,两膝剧痛发痒,踉跄扑地。
失去知觉的前一刻,凉意钻入眉心。
高不可攀的云端,燕白鬼鬼祟祟摸上浮岚峰。
传闻此峰有无上秘宝,多年封锁。前世在月陵,浮岚已开,燕白上来过,也不觉有何处奇异。
此地景色甚好,可她无心赏景。
修者本就生死看淡,她不是没杀过人,却也不是那等滥杀无辜之辈。但前脚与元寒汀有约,后脚杀了他弟弟,这算什么事?
方才打斗,元行舟体内分明有恶魂。
姜瑜说过,元行舟因体弱,从未出过月陵,难不成月陵混入邪修?
压下心底猜疑,燕白远远看见琉璃灰瓦,一色素淡的青砖。
穿过繁茂树丛,眼前是山水拥簇的亭台楼阁,漆红的檐柱撑起七层高楼,楹联上遒劲锋利几个大字,认不得。
元行舟尚留一息,而书阁有味灵药,可暂保他性命。浮岚峰不会为他而开,但他无故遭此劫,况燕白失手杀人,得救回来。
燕白蹲守许久,发觉巡逻弟子大都没有通行令牌。
她看到一个眼熟身影,发觉正是元寒汀。
他为何来?
他居然能来这里?!
元寒汀驾轻就熟入侧门,燕白眉一挑,跟着混进去。
世人趋之若鹜的灵法秘术,旁若无人摆在桌案,楠木架上玉简无数,阁内三五间连通,正中设一讲坛,以供围坐论道。
阁中只几个弟子来去,偌大地界空荡寂静,燕白身影陡然消失,开始四处翻找。
在这!
燕白十分凶险地避开一个白衣人,稳住摇摇欲坠的玉雕.,长吁口气,转头却被一双灰眸冷然注视。
——元寒汀无声盯她不知多久,或说看她手中的药瓶。
“少主,怎么了?”
有人轻声询问。
两人对视良久,在这漫长又紧迫的氛围中,燕白忍不住摸上剑柄,这时,元寒汀忽然转身离去。
“无事。”
急促心跳缓缓平息,燕白马不停蹄收起药瓶,逃出书阁。
本以为事情办妥,正欲离去,看到一队人马走过来,她鬼使神差又提剑。
剑刺进血肉,眼神骤然清明。
我在做什么?
身前那人跪地,身子斜倒。
血,又沿剑尖流坠。
“有邪修!”
另有修士失态溃逃,一面逃,一面喊。
尸首伏在脚边,染红视野。
燕白怔然,方才景象历历在目。
看得分明,她好似失了智,冷静提剑杀人。心底风雨摇动,剑却稳稳握手中,好似不为别的,只享受杀戮快感。
仿佛利刃在脑搅动,她忍不住剧烈喘息,痛到浑身颤抖,闭着眼,撑着剑,好似一记又一记重锤,狠狠砸向识海深处。
太混乱了。
记忆中有漆黑汹涌的漩涡,大到能盖住整个月陵,从四面八方侵袭,天水一色黑沉,在轰隆巨响中吞噬万物。
狂风追着无数绝望的嘶吼,横跨经年光阴,死死纠缠燕白。
“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