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姜熙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翠绿的竹林。从飘渺门逃出一路向东,好不容易到了这里。
就好似有一双眼睛盯着她,这一路上追兵没有停歇过。边打边逃,着实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裴姜熙环顾四下,确认没人后,让马儿向南直行,自己则是下了马,提溜着裙子跑进了竹林之中。
她在锁魔窟分明什么也没找到,如今盗取琉璃剑心的帽子却扣到了她的头上。虽然说她当时确实有要拿走剑心的想法。
那日在阴阳交隔之地,辛少伯与她做了约定。
“你已经死了。”辛少伯说。
裴姜熙满目金星,两腿发软跌坐了下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哒哒的马蹄声从远方传入了裴姜熙的耳际,裴姜熙这才清醒过来,眼中的景象这才又恢复了色彩。
“你是羽人……不,是天神么?我已经死掉上了天界了?”
“啊,原来你的眼里我是那个样子,”辛少伯噗嗤笑了出来,“我可不是羽人,不过这里确实离天界不远了。”
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耳蜗画了两圈,辛少伯说:“你听见了吗,这个踢踏的声响,那是阮林的接引马车啊,”他突然欣喜地从石头上蹦起来,激动地指着远方,“你看来了来了,不管看几次,还是觉得可爱啊。”
裴姜熙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这样说可能会有一些奇怪,但那确实是一驾没有马的马车。马车没有锋利的棱角,所有外形都是曲线,过量的曲线甚至让这个庞然大物显得有些笨拙,不过也更让人觉得亲切,马车的颜色明快而热烈。
马车像是太阳一样,一跳一跳地从地平线露头,走走停停,并不朝着两人的方向前进,不过切实地靠近着。
“那是什么?”
“草原上的游魂只有搭上那个,才有机会拥抱新生。我应该已经说过,你已经死掉了。”辛少伯摆摆手,“什么阎王殿、奈何桥都太老套了,给人的印象又脏又乱,让人感觉新生只有无尽的痛苦。只有像这样的马车才能真正的让人欣然前往新生吧。”
“当然,拒绝进入马车的人也不少。”辛少伯又说,“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含着金钥匙出生,有的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疲惫不堪。很难再想去体验一次。”
“拒绝的话会怎么样?”
“随心所欲,直到被风彻底吹散。”
话说到这里,在不经意之间裴姜熙胸口的空洞已经消失了,换上了清凉的白裙,头上戴着遮阳的斗笠,细碎的光点落到阴影下的面颊上,像是特意准备的妆容。
“你的身体已经渐渐适应这里了呀,”辛少伯歪着头说:“怎么样,随心所欲的感觉不错吧。温度、湿度,甚至气候地形也可以受你的控制。”
裴姜熙看着自己的双手,每有一阵风刮过,身体就会变得透明一些。
“看来天神说的是真的啊。”裴姜熙心想,她仰头看向天空,太阳正在高挂在穹顶中央,温暖却又不刺眼。
视线忽然变得模糊。
~
不知觉间,奇异的马车已经移动到了辛少伯的身侧。一个用粗布头巾包裹住头发的青年探出头来,又惊又喜地喊道:“师父!你真的活过来了。”
“哟,阮林。”辛少伯挥了挥手,“我来送这孩子一程。”
阮林看了看正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裴姜熙,怜惜地说道:“是我的小师妹吗?”
辛少伯看着裴姜熙,眼底闪过了一个身影。他的心咯噔一下:“真像啊。”
“不过师父你醒过来,终于能够为那位大人报仇了。”
“小乌龟来过这里吗。”
“我没有见到他。”阮林略作沉吟,说:“他应该有遵从您的要求,退到西疆去了。”
“那就太好了。”
“那个小姑娘要上来吗?”阮林朝着裴姜熙努了努嘴。
辛少伯蹲到裴姜熙面前,右手摩挲着她的头顶:
“我给你第三个选择吧。”
你替我集齐四散的剑心,我让你重活一次。这是辛少伯的要求。
“这里不是回家的方向。”辛少伯的话打断了回忆。
裴姜熙一手掌着竹子,仰着头看向头顶的竹叶。“只要我不回去,事情就只会算到我一个人的头上。”
“全天下人都知道,裴姜熙是盗走‘琉璃剑心’,杀害同门的恶徒。”辛少伯有些担忧地说,“陷入无止尽的追杀之中,你会先垮掉的。”
“不,我认为这样反而是好事。”裴姜熙眨巴眼睛,“不光要让世人知道我拿走了琉璃剑心,还要大张旗鼓地告诉他们我的位置。”
虽然不知道仇家与白家为什么要杀害自己。但是如果你有敌人,那在某个地方,一定会有你自己没察觉到的盟友。裴姜熙十分笃定,她认为当务之急就是要让这些“盟友”知晓自己的存在。
尽可能多的,把自己盗走琉璃剑心的事情传播出去。
当然,现下最重要的,她在这些“盟友”找过来之前得要存活下去。总得做些什么,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
“唯一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真的拿到锁魔窟里的剑心。”裴姜熙惋惜道,“否则你的七枚剑心碎片,我们就有其中的两枚。”
“你是想打着我的旗号,引琉璃宫的旧部现身?”辛少伯思忖了一下问道。
“其他的剑心,也像这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吗?”裴姜熙默认了他的说法,有些担心地问:“能不能察觉到我们的位置?”
“这你大可放心,”辛少伯爽利地回答:“我才是剑心的核,是独一无二的。不过我自己也没法感知到其他的剑心碎片在哪。”
“这你就放心吧,”裴姜熙成竹在胸,“你应该庆幸遇见了我,我可是裴家的小女儿,百晓生中的百晓生。姑娘我不知道的事还没出生,一枚一枚地给你找回来。”
当然,除了飘渺山禁地里那一枚。
就算是裴姜熙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能在那样的密室中杀了两位师兄,又携着剑心潜逃。
“最好拿的一枚剑心,就在斜月山。”裴姜熙说:“不过我们得先拿到解开封锁的钥匙。据我所知,钥匙在北方剑派之首白诘的手上。”
“你打得过他?”
“打不过。”裴姜熙骄傲地抬起头,“姑娘自有姑娘的办法。”
辛少伯半信半疑。
“不过在那之前,”裴姜熙试探性地说,“你得保证足够配合。”
她还担心这个魔头会不同意,特地补了一句:“否则就是我知道剑心在哪也不带你去找。”
没想到辛少伯却格外地配合,直接应了下来:“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我们先得约法三章。”裴姜熙掰起手指头。
第一、不得偷看我。
第二、不许窥视我的记忆。
辛少伯哑然,没想到她还是有所介怀。“第三呢?”
“第三我还没想好,”裴姜熙眼珠子一转,俏皮地说:“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竹叶翻转着飘下,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肩头。
那是温柔极其的触感。
“我答应你,”辛少伯顿了一会才说,“这次绝不食言。”
裴姜熙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接着说:“我还有一件事必须知道。关于琉璃宫的组成,一直众说纷纭。你们究竟有多少处分殿?”
“琉璃宫下属统共有七十二个分殿,但是这些分殿实际上都是独立的,甚至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所以说,你死以后他们大概还是能存续。因为就算想斩草除根也无从查起。”裴姜熙的手摩挲着粗糙的竹节,她若有所思的问道:“你有这样的势力,为什么还会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去。”
“并不是孤零零地死去。”
那是彻骨的悲伤,连裴姜熙的心绪也不知怎的如坠冰窖。
裴姜熙正想安慰他,却听见林中传出一阵刺耳的声音,紧接着一团黄色的烟尘在空中爆开。是穿云箭。
“今日沧海剑庄的诸位剑侠齐聚于此,你已经无路可退了!”一个男人持剑从林中冲出,直冲裴姜熙而去。林间一时竹叶震震。
剑首上系的,是蓝白色的剑穗。
“这些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裴姜熙从腰间拔出长剑,金黄色的剑穗就像妖精的尾巴那样舒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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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郊竹林。不到十招,裴姜熙就将落了单王伯玉打倒在地。
“冒进的小鬼。”裴姜熙心中腹诽。“这个蓝白色的剑穗,我没记错的话应当是‘剑骨’女侠的。”
裴姜熙盘算要着要怎样处置王伯玉,不管怎么说也是那位‘剑骨’的弟子,放着不管将来必成大患,又不能杀了他引火上身。
“要不打断一只腿吧。”裴姜熙心里想着,有些怜悯地看着王伯玉
“动手吧,裴姜熙。”王伯玉吐出一口鲜血,他看着原地愣神的裴姜熙,误以为她是故意要羞辱自己。他捂着胸口慷慨陈词道:“今天是我技不如人,但是要我向你低头是绝无可能。”
此刻,裴姜熙剑锋离王伯玉的咽喉不过一指的距离。她看着一副英勇就义模样的王伯玉,心中忽地明朗了。她把长剑收入鞘中,问:“你要杀了我去给那些正派人士做你和你师父的投名状,你真的觉得这就有用了?”
“除魔卫道,乃是我辈的责任。”王伯玉正义凛然地回答说。“没了我,也会有其他人来继续我没完成的事。”
“那确实不假。”裴姜熙心中暗道:“我要是今天在这杀了你,你师父得追杀我到天涯海角。”
“你们师徒恋情在他们看来是违反纲常伦理的,”裴姜熙也不在乎他的态度,只徐徐地说:“那些人一向自诩清高,怎么可能真正地接纳你们呢?”
“你要羞辱我可以,不许污我师父清白。”王伯玉恶狠狠地呛声道。
“你师父为你了受了不少冷眼,你不是都看见了吗?”裴姜熙打击他说,“你又为了你师父做了什么呢?说几句不痛不痒的狠话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你休想动摇我的剑心。我在沧海剑庄做游侠的时候……”王伯玉坚定地说。
话说到一半,被裴姜熙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做剑囚就做剑囚,称什么游侠。你一个逸剑山的剑客,怎么就到沧海剑庄去做游侠了?”
王伯玉的眼神霎时间暗淡下来,变得有些低落。
“做过剑囚的人是很难再称英雄的。”裴姜熙步步紧逼,“你师父及笄之年便得‘剑骨’之美名,如今为了你却为正道所不容,甘做剑庄走卒。”
王伯玉的胸口起起伏伏,几度张口又闭上。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干嘛垂头丧气的?”裴姜熙用极其威严的口气说:“琉璃宫一百零八座分殿的兄弟全都不容于正道,不过现在都跟我了。”
王伯玉抬起头看向逆着光的裴姜熙。
“你愿意为她牺牲吗?”
“为了师父,我可以做任何的事。”
“在琉璃宫有一条路,风险大了点。但可以给你一个新江湖,”裴姜熙循循善诱,“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新江湖?”
“我不是让你们做琉璃宫的附庸,是要你们做自己的主人。”
“自己的主人?”王伯玉明显有些动摇,目光开始有些游移不定。“只是琉璃宫的话,怎么能够斗得过天下正道。”
“不只是琉璃宫。”裴姜熙成竹在胸地摇摇头,“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一路跑到这里,又为什么敢公然抢夺琉璃剑心?”
王伯玉低头沉思。“白家与仇家早就发出了追杀令。只有陈家……”他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你是说,陈家在暗中支持。”
“只需要一根杠杆,我们就可以撬动这个世界了。”裴姜熙转身看向韩艺祉即将赶来的方向,幽幽地说:
“时不待我,你师父可就要来了。”
寒风从天而降,所有的绿叶顷刻间覆上了一层冰霜,韩艺祉带着凌厉的剑意乘风而至,不想裴姜熙并未做出抵抗便径直退向一旁。
裴姜熙握着剑柄,微笑着看向师徒两人,像是等待着什么。
“沧海剑庄的诸位剑侠也在路上,这次你逃不掉了。”韩艺祉将王伯玉护在身后,恐吓般的说道。
事实上,韩艺祉并不想和裴姜熙起冲突。她心里跟明镜似的,她明白师徒二人的情感终不为正道所容,协力正派除魔卫道也不过是缓兵之计。
一旦邪祟尽除,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她们师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