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小青被镖师接回府中时,她就没有再去见过对方了。
菲林也是从一个打铁匠的宅子里出来,刚刚接生完。
结果前脚出来,后脚就遇到了小青。
她甚至一开始没认出来对方,还是小青先喊出了她的名字。
“丫丫?”
这声音很疲惫,中气不足。
菲林抱着药箱转过身,看到了扶着肚子缓缓走过来的小青。
——从身后的巷子拐角里。
小青还是那个小青,从前和她一起讨饭,后来跟了镖师结束了颠沛生活的小青。
但小青也不再是从前的小青了。
她很疲惫,那张脸苍老了不少。
菲林诧异自己竟然能在一张其实并没有长出很多皱纹的脸上,看出苍老两个字。
其实只不过过去了七八年,还不够十年。
小青已经变成了一个有了苍老之态的疲惫妇人,看着瑟缩皱巴巴的,毫无生气。
“丫丫,怎么看到我这般惊讶?”
小青缓缓走近,开口问道。
“当初说好了要多见面,但后来…我也一直没寻到机会去找你…你是心里怨我了?”
菲林收敛了心神,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垂眸看向小青腹部。
“这是有六七个月了?”
小青一听她这么问,立刻摸着肚子,点头道。
“还是你看的准。”
“我已经有三个儿子了,这肚子里应该会是第四个。”
菲林沉默不语。
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常常觉得遇见的每个人都很可怜,但她也说不清楚,不可怜的人生该是什么样的。
或许自己在其他人眼里,才是真正可怜的那个。
毕竟她没有成亲生子的打算,是个怪姑娘。
“丫丫,我们家老镖头说,你在这儿这一块出名,知道我认得你,便让我来找你接生。”
小青试探着询问。
菲林干脆地点头答应:“好。”
但除此以外,她也没有其他多余的话了。
她性子寡淡,话实在是太少,让人有心想多寒暄几句拉近距离,却发现无从下手。
于是最后只能站在菲林面前,大眼瞪小眼,渐渐有些尴尬。
“你住何处,到了日子我来。或者你临产了,叫人来给我去信。”
菲林将自己如今在哪个医馆的位置说了。
小青低着头,得了菲林的这些话,却还是不走。
“丫丫,你说…我若…我若…”
她踌躇了好一会,终于还是没有把心中的郁结说出口。
菲林询问她:“你有什么心事?我能帮上的会帮。帮不上的也没办法。”
这句话似是给了小青定心丸,让方才觉得两人七八年没见,已经生疏了不少,不敢再贸然开口的小青,一下子看到了希望。
小青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凑近了抓住菲林的袖子。
“我想离开这里,我不想继续待在这儿了,若我走了,我能活下去吗?”
拉着菲林这般急切询问的她,才看着恢复了几分真实的情绪,脸上尽是哀切。
这八年里,一定发生了一些故事在她身上,改变了这张脸上的纹路走向。
小青眉心已经有常年皱眉所形成的竖纹,平白为她增添了几分老态和愁苦。
能看出来,她的日子一定是过得不好的。若是过得好,以她这么简单的性子,肯定是说话大声,脸上笑容也明显。
小青从来就不是能藏得住心思的人。
她急切离开镖师的这种念头,来的如此强烈,表现得很突兀。
就好像是麻木了很久的人,早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过法。可当菲林出现,激活了对方多年前的意志,从而吼出了想要离开的话语。
菲林没有多问,她只是看着小青,对她道。
“此处不方便把脉,且让我去你家中先仔细为你看一下。”
她当然不是见死不救的人,尤其是面对曾经故人。
可她要弄清楚,小青想要离开这里的话,是一时的戏言,还是真的走投无路下定决心。
镖师老了,这几年已经从镖局里退了下来。
甚至在最后一次押镖的过程中,受了伤,有一条腿留下了点后遗症。是以这些年,在家中的脾气愈发暴躁,动辄拿家中妻儿发泄。
小青在多年前欢天喜地跟着对方回宅子里时,是万万想不到,自己跟在镖师身边后,过的日子反而比当外室时更苦。
带着菲林回家的路上,小青的脑袋一点点冷却下来,慢慢失去了刚才的那股热血。
她几乎是乞求一样,回转过身,看着菲林,面露哀求。
“方才我那些话是昏了头才说的,你别记住。”
她知道菲林的性子,和普通女子的温柔不同,对方是很刚烈的一个人。若动了震怒,会把事情捅到天上去,那样人就没法再安生活下去了。
菲林点头:“好。”
得了她的承诺,小青才放松下来,继续领着菲林往胡同里走,一边走,一边低声给她说。
“我在家中日子其实过的还,只是三个孩子都太皮了,我管不住,便也只能关上门来,只过自己的日子了。”
她这么说着的时候,手护着肚子,两边肩膀耸了耸。
菲林看出来,小青这些话里有未尽之意,兴许情况并不像她说的那般太平,只是家丑不愿意说出来罢了。
否则方才小青也不会在见到自己之后,问出能不能离开这儿活下去的话了。
成了家的女子,有了归宿,若不是万不得已,又怎么会想到离开自己过去的靠山呢。
除非那座山不再是依靠,却反过来要压死她。
两人停在了一处巷子深处一扇木门那里时,小青扭过脸,冲菲林讨好地笑了一下。
那一瞬,菲林觉得小青像是变了个人。
比起在巷子里对话时的样子,小青显得更加卑微弱小和佝偻,还不到三十岁,却整个人缩了起来,很像是生怕被抓起来的老鼠。
在当稳婆的这些年里,菲林已经去过太多女子家中,见过太多人生百态。
她心中已经略微有了些猜测。
果然,当木门推开,小青朝着里面走时,里面传来了一句雷霆一样的怒骂声。
“你死哪去了!”
随着这句暴怒的声音同时传来的,还有扔过来的一个空碗。
眼看空碗要砸到小青身上,菲林拉着对方往旁边迅速避了一避。
空碗落到了地上,四分五裂,砸出了碎片的声响。
“小娘,你又不听爹的话乱跑。”
院子里跑出来两个男娃,一看到小青,就指着她鼻子在地上跳。
“哈哈爹又要打你。”另一个年纪小点的男娃,直接拍着手幸灾乐祸。
那副模样,听声音和里头还没露面的镖师毫无两样,一听就是一脉相承的亲生。
只是…这两个男娃,是小青的儿子吗?
菲林心中略有疑惑,但眸光扫过这两个孩子时,根据他们的五官,辨认了出来他们和小青相似的地方——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都和小青一样,眼皮窄小,是独有的特征。
菲林的眼神扫过时,小青几乎要把脑袋埋到地底下。
她似乎很是窘迫,让昔日的故人看到自己不如意的一面。
若是可以,她当然不希望被菲林看到这样的场面。
那个她在小巷中努力描述出来的生活,虚幻到一推开这一扇木门就不存在了。
“虎子,大福,这是客人,是大夫,不要在大夫面前无礼。”
小青的声音变得充满讨好。
她努力想保住尊严。
然而两个孩子还是和往常一样,对着她做鬼脸。
“你是小娘,我们不听小娘的话,只听母亲的。”
这话说完,两个孩子一溜烟跑了进去。
小青的脑袋垂着,像做错了事,转过脸对着菲林时,又挤出笑容。
“他们还小,平日里就这样闹着玩。”
话是这么说,眼角却有泪花在打转。
菲林退后了一步:“你记着我的地址,明日来找我。我帮你调理身子。我就不进去了,走了。”
倘若小青先前生下的三个儿子,全都是方才看到的那个德行,对她全然没有当成娘的亲近和敬重,只有戏耍,那菲林可以理解,为何小青会想离开了。
若是肚子中的这个孩子,能被带走了再生下来,远离镖师那样的环境,才真正有可能长成亲近小青的样子。
小青还要说什么,菲林却已经拎着药箱走了。
看到昔日的朋友离开,她叹口气,说不清是如释重负,还是失落多一些。
但到底还是放松了些的。
推开木门进入的院子,见到的所有人,倘若都要给她一些奚落和恶意,这些东西在从前是常见的,但有菲林站在身后一同旁听时,就变得不同寻常起来,小青觉得那些恶意变得烫人起来。
好在…好在丫丫走了。
丫丫还是和从前一般,行径不同于常人,但在这种外冷内热的壳子下,藏着的还是那颗善解人意的心,很是通透。
……
菲林第二日没有离开医馆,她难得在里头待着看方子。
小青过来时,菲林清晰地看见了她面上的伤痕。
淤青未散。
小青的袖子掩着脸,走过来时努力垂着头,还和当年做小乞丐被人欺负了时一样瑟缩。
菲林没有问她这些伤是从何而来,又因为什么。
只是将她拉进里间,找出了药箱,帮她上药。
“我能替你找个地方生下孩子,但走了之后,你再回来就难了。你想好了?”
菲林声音平静。
小青一个激灵,握住她胳膊,眼睛都亮了起来。
“我真能走?我不回来了,还回来做什么?只要能走,怎么都比在这里强。”
母爱本该是对孩子多一些不舍的,但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三个儿子,没有一个将她当成亲娘。
小青在这八年的漫长时光中,终于明白,原来有饭吃,有干净衣服穿,有地方住,也不一定比当小乞丐的时候更快乐。
原来丫丫才是对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