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上6点半,仿佛已经习惯这样的生物钟,沈星野比前两天还早五分钟出门。
不出意外,林树站在门外,只不过他从街口挪到了沈家门前的台阶下。
听到开门的动静,林树抬头微笑着看向沈星野。
沈星野:“你几点就在这等着了?”
林树脸上依旧挂着他灿烂的笑容,他没有丝毫迟疑,清澈的嗓音从齿间溢出。
“刚刚,大概一分钟之前。”
没有拆穿他的谎言,也没有再多问什么,沈星野和林树肩并着肩向站牌走去。
短短的几十米路程,沈星野的余光追随着林树满是笑容的脸庞。
他不理解,大早上的有什么这么好笑?
距离6点40还有五分钟的时间,路车还没来,两人坐在站牌的等候椅上。
沈星野百无聊赖的盯着自己的鞋子端摩,视线里突然伸进一只白皙瘦长的手,指尖捻着一抹红。
“给你,今年的第一颗山楂。”
山楂很圆,表面布满了白色斑点,沈星野接过,放进嘴里咬下半个。
口腔里瞬间涌出一大波口水,艹,牙要掉了!
“你故意的?”
含糊不清的声音传来,林树有些慌乱,犹豫了几秒,他从沈星野指尖拿起剩下的山楂,放进自己的嘴里。轻轻一咬,脸上一阵扭曲。
他侧着脸继续咀嚼,手却下意识抬起,伸向沈星野的嘴边。
“快吐出来。”
细长的手指白的发光,指尖带着淡淡的粉色,就这么直愣愣的放在他的嘴边。沈星野只愣住一瞬,便咽下口水,半侧着脸,从兜里摸摸索索的拿出一张纸,将嘴里的东西吐出,扔到垃圾桶。
林树尴尬的将手收回,又垂下他毛茸茸的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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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第一节课是英语,讲到昨天做的阅读理解,英语老师提议挑一位学生通读一遍文章。
在教室扫过一圈,沈星野被光荣选中。
“听说你是A市来的学生,口语应该不错吧,你来读。”
沈星野淡定的站起来,操着一口纯正的英式英语念起来。
“Last week,V、V...”
“Vodafone”,林树微弱的声音清晰的传到耳畔,沈星野红着脸继续往下念。
“Last week,Vodafone started a test of the UK's first full 5G service,a、a...”
“available for...”
终于,英语老师忍不住的将他打断。
“发音是挺纯正,但是这是昨天的题,你到今天还不知道这两个单词怎么读。”
课间,沈星野趴在课桌上眯着眼睛休息,耳边传来同学小声交谈的声音。
“他不是A市私立来的吗?怎么水平还不如我。”
“嗐,听说是个富二代,命好呗,不用努力,拼爹就行。不像咱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踏踏实实的靠自己吧。”
脑袋窝在臂弯里,沈星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怎么,我家有钱碍着你们什么事?我就拼爹,我还拼妈,我气死你们!
心里这么想,脸上骤然低沉的表情还是出卖了他!少年的自尊心有些受挫,放在桌上的手,下意识的握住自己的手肘,指骨微微蜷起,像是一只受伤的小兽,独自蜷缩着舔舐伤口。
“你很好,沈星野。”
林树清澈的声音响起,沈星野在心底切了一声。他还需要一个书呆子来安慰吗?他才不会在乎那些人的话。不过,林树真的觉得他很好吗?好在哪里?
他没有追问,因为这个答案并不重要。只要他好好在这里呆到高一结束,就可以转回A市,到时候这些人都不值一提。
沈星野在一中过着他平淡的学习生活,没有任何人再来找他的麻烦。
乐得自在的沈星野就这样和林树一起上学、放学,偶尔还会坐在一起吃饭。
除了放假的时间,林树每天雷打不动的提前等着沈星野。
他的身影从沈家门口,慢慢挪到院子里,又从院子挪到客厅,直到后来,开始出现在沈星野的房间。
6点20分,沈星野还沉浸在甜蜜的梦乡中,柔软的大床便陷下去一个角落。
林树轻轻坐在床边,弯着腰,凑到距离沈星野半臂的时候才停下来。
“沈星野,该起床了。”
温柔的声音散去很久,床边的人才有下一步动作。
他伸出一根食指,小心翼翼的点在沈星野的脸蛋中间,随着光滑的皮肤上陷下一个圆圆的小坑,沈星野醒了。
他一把将那作乱的手指抓住,懒洋洋的翻身,拽着那只温热的手,趴在床上,将脑袋埋在枕头里。
过了半分钟,他才有些无奈的爬起身来。
“到点了?”
“嗯。”
沈星野坐在床边发呆,昨晚睡之前还一片凌乱的书包,已经被人整理好放在书桌上,旁边是叠的整整齐齐的校服。
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沈星野低头踩上拖鞋,余光不经意的扫过旁边乖巧站着的人。
“你怎么跟我家保姆一样,这么爱收拾东西,你是有什么强迫症吗?”
林树弯着眼睛笑的很开心。
“这样快一点儿,节省时间。”
好吧,他的答案沈星野没法反驳。
吃完饭,两人一起坐在公交车里,沈星野懒散的靠在座椅上。
“好无聊啊。”
说完沈星野讲视线落在林树的身上,上下巡视一圈,他忍不住的开口询问。
“你每天这么过有意思吗?”
不到一秒钟的时间,沈星野就听到他的回答。
“有意思。现在的生活,我很喜欢。每一天都很喜欢。”
得,这书呆子简直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书呆子的世界他是真的不理解。
好吧,不理解就不理解,尊重就好,世界上这么多人,总会有几个奇奇怪怪的,正常。
平凡又无聊的一天很快过去,晚上回到家的沈星野先将搜到的答案抄到试卷上,轻松的完成作业后,便躺在床上玩手机。
手指才划过屏幕两三下,寂静的巷子里就响起重重的敲门声,还有男人此起彼伏的叫骂声。
声音不算太大,但是正好他可以听的清清楚楚。
“妈的,小杂种,开门!这是我老子的房子,你一个人霸占着就算了,还敢不让我进?我可是你老子!你个缺心眼的狗东西,真是跟你那个臭不要脸的婊子娘一样没良心!快给我...”
沈星野顺着声音站在街口的电线杆旁,看向林树家门口。
男人也就1米7的个子,穿着一身工作服,脸色潮红、脚步踉跄。
他一边不停的张嘴咒骂,一边不经意的将手放在门把手上。吱,门锁动了。男人得意的将门打开,迅速的钻了进去。
沈星野也被那骤然打开的大门惊了一瞬,林树那呆子不是大白天都要锁门吗?怎么今天半夜还没落锁?是忘记了吗?
不想多管闲事的他,脚步停在原地,愣了一愣,便又听见院里响起的叫骂声。
“他妈的把客厅门给我打开!别以为我不知道,死老头是不是给你留着一笔钱?他到底给你留了多少?你把钱给我!”
“三年了,老子兜里一个子都没有了,你他妈还有钱花?妈的,活该他死的早,放着儿子不管,去管这个婊子生的杂种!”
叫骂声停顿了多久,敲门声就响了多久。
“你那个婊子娘也是不简单,现在傍上了有钱人,舔着脸去给老男人当小三,这几年也捞到不少吧。她有没有给你打生活费?有没有?”
越骂越愤怒的男人进不去客厅,就打开厨房的门,将里面的东西不管不顾的砸在地上。
听着里面叮铃咣当的声音有些忍不住,沈星野抬脚走进院里。
“干嘛呢?”
厨房里的男人歪着头、眯起眼打量他。
“少他妈多管闲事。”
“你吵到我睡觉了,再敢闹我就报警。”
此时男人似乎才从酒意里清醒过来一点,往客厅的方向扫了一眼,然后摇摇晃晃的走了。
直到男人的身影消失,沈星野才走到客厅门前。
“他走了,林树。”
穿着一身白T恤、灰色棉质睡裤,林树从卧室走出来,低着头打开客厅的门。
“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沈星野看着他懦弱无能的模样有些生气。
“我休息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吗?”
林树没有停顿的点点头。
......
沈星野不想和他在这事上争执,指着林树家的大门,说,“为什么不锁?我刚来的那天,天还亮着你就把门锁了。”
“我怕有人会来找我。”
听着林树的话,沈星野十分无语。
“你连个朋友都没有,你等着谁找你?”
说完,想了想,他又开口。
“你爸不是已经结婚了?为什么还会来找你?”
林树不太想说,又不想对沈星野撒谎,安静半晌,才抬头小心翼翼的观察沈星野的脸色。
“初一的时候,爷爷和奶奶去世,留给我三万块钱,还有这个房子。我爸他觉得这钱该是他的,所以经常来找我要。”
“后来他入赘到别人家,花那个女人的钱,没多久那女的就知道这些钱根本不够他赌,索性就不给他了。他惹不起人家,所以又回来找我。”
沈星野脸色没有太大的变化,他搓着手指,继续往下说。
“去年他又听说我妈给有钱人当小三,嫉妒疯了。他想着我妈有钱了,肯定多少会给我一点。可是她没有联系过我,也没有给过我钱,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她的消息了。”
沈星野半蹙着眉,直直的盯着眼前瘦弱的林树。
“以后把门锁好,实在不行就报警。”
“好。”
林树又露出他那个标准化的灿烂笑容,弯着眼睛看向沈星野。
沈星野有些佩服,厨房都被砸成那样,这人居然还笑的出来。
“我走了,你早点睡。”
沈星野高大的背影从眼前消失,林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散,抬起手关上门,回到院子。
他呆呆的站在院子里很久,他低着头,微微弯着脊背,夜幕下漫天的黑将他瘦小的身影笼罩,裹紧,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狼狈过,虽然那人经常会来找他,但是他从来不在乎,也从来不害怕。
他紧紧的锁上院门,不是为了阻止男人进来,而是为了阻止自己出去。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的去和那人拼命,不是因为那人作为父亲,却从未施舍给他一点亲情,而是因为他一遍遍的咒骂着他的爷爷奶奶,咒骂着那两个人曾经对他最好的人。
他想,如果那个人没有生过自己就好了。
可是今天全被沈星野知道了,林树觉得他就像一只残喘苟活的野犬,匍匐在光秃秃的地面上,身上无数崩裂的伤口清晰可见,粘黏在一起的毛发污秽肮脏。
这一切都被这个曾经投喂过它的人,看的一清二楚。他虽然没有露出厌恶与恶心,但是他感觉到了,他在可怜他,可怜他无家可归,可怜他遍体鳞伤,更可怜他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卑与孤僻。
林树在寂静的深夜里无声怒吼,他在问,为什么要这么对他?难道真的是他会克身边的人?还是说老天责怪他太过贪心,没有任何预兆的,便随意判定他就该孤独一生,终无所依?
他疑惑的看着客厅窗户上伫立着的倒影,他质问他,林树,你到底要怎样做,才会有人在乎你?
玻璃上的倒影没有回答他,只是像他一样弯下脊梁,沉默的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原来这里始终都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