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初上夜未央,灯红酒绿人未将。
卞京皇宫有宵禁,但卞京城无宵禁,入夜未见繁华京市有不减反升之势。
宴客斋贵为天下名坊之一,在这花繁锦簇的地方也不失颜色,四层高的四角小楼映着似红似黄的灯光,雕梁画栋,飞檐翘角,隐隐有丝竹管弦之声传来,动听不已,热闹不已。
一辆马车停在宴客斋前,小厮有眼见地迎了上去,果见挑帘出来了个男子,墨色的锦袍上流云暗纹在灯火映照下衬着那张脸,端的是俊逸不凡,风华卓越。
“重相。”
来人正正当当是几日前抵死不来的重彧。
小厮忙引着他往里去。
“重五,这儿!”
来自四楼的一声呼喊,重彧便冲那小厮摆摆手,“你去忙吧,我自己上去。”话落,他果真自顾长腿一迈,往楼上去了。
“哈!我就说你会来的。”白术不成样地靠着护栏,一只手撑着下巴。
重彧见状,有样学样地靠了上去,恶狠狠地道:“闲得胃疼,你又请了哪些人?”
白术老老实实地回答,“不多,就哪天出生入死的都在。”
重彧:“……你又想干什么?不是,禁卫军统领俸禄很高是吧?”
白术笑笑,“不高不高,但吃饭的这点钱还是有的。”
重彧知道他要开始搞事情了。
屋里四角都放了盆冰,鎏金的小扇溜溜地转着,添了不少凉意。
屏风隐隐之间,一张圆檀木桌,众人围其而坐,侃侃而谈,还真是集齐了那天在画舫上的人。
进屋之后,重彧一眼便看见刚把茶盏放下的授九,他着了身月白宽袖锦袍,青丝用白玉簪束起些许。
眼眸一转,步子一转,留在明钧意身旁坐下,白术一愣,站在他身旁,压低声线问:“你干什么?”
“捷足先登,你也只能另寻坐处了。”
“先来后到,近水楼台,我们讲道理。”
重彧眼皮一掀,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你觉得跟我讲道理,有用吗?”
白术:“…………”这人…………
重彧:“你不是要撮合我吗?赶紧,过去坐下,多说两句好话。”
白术:“…………”
他利落地在授九身旁坐下,手臂随意地搭在了授九肩上,“九钦天,你家的小……奶狗好不讲理啊!”
授九晲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拍落,淡淡道:“这满桌子的菜,还堵不住白大人的嘴吗?”
白术撇撇嘴,面前的碗里突然多了只鸡腿,他抬眼望去,重彧正若无其事地收回筷子,坐下身去,见他望来,皮笑肉不笑道:“多吃点,把嘴塞起来。”
末了,他又对明钧意道:“好好管管,什么该说,什么该做。”他微微咬牙,眼神似有似无地扫了扫白术。
他觉得有必要对皇子殿下打下小报告。
白术不禁一哆嗦,开始反省自己又干了什么惹他不高兴的事。
明钧意笑了笑,不作声。
“授九,西域蛊有苗头了吗?”年钰虽然是小王爷,却好研究蛊术,也是颇有造诣,但这一次的蛊虫他却是闻所未闻,偏偏只能交给授九去查,心里是好奇不已。
授九修长的手在瓷杯上摩挲而过,道:“差不多了,只不过要想查到来源还有些疑点。”
年钰一听,立刻来了兴致,“如此,可否让我看看。”
“自然。”
重彧目光在席上扫过一圈,刚想收回目光,不料授九抬眼,二人目光直直对上,只是一时,重彧扬了扬眉,垂下了眼。
这席饭吃得着实无趣,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多话的百里辰和瞿汤也不瞎闹腾了,只是安安静静地填胃,重彧差不多要睡着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进来了个小厮,看衣着,该是四皇子府上的人。
那小厮俯身在明清玦耳边说了什么,明清玦微微抬了抬眼,摆摆手让那小厮下去,继而越过旁边的白术轻敲了敲授九的椅子,授九应声望去,听他低声说了几句话后点了点头。
紧接着,他俩站起身道别,一前一后地离开。
重彧搁下筷子,摸过白玉杯兀自斟满了酒,刚要一口饮下,又察觉屋内气氛有些不对,讪讪地放下了杯子。
“呃……一起?”
白术扶额,“算了,我看你是死也不会开窍的。”
重彧手上一滞,继而笑了笑,“开窍?开什么窍?”
瞿汤接过酒壶,也斟了一杯,道:“行了,说说吧,什么事?”
重彧也摆正了态度,才听着明钧意缓缓开口,“依着父皇的意思,这次刺杀是要严查到底,连根拔起。”
“破山寺根基深厚,那个西域门派还没什么像样的头绪,现在就要动手,摆明了是要拉替死鬼。”瞿汤的酒杯在唇边转了转,又道:“只怕还是要从朝中找。”
白术点头,面色深重地望向重彧,重彧知道他什么意思。
朝野上下,重家招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将军府是宣皇手中的一柄利刃,也是心腹之患。
功高震主这个道理,历朝历代都用血来证明了。
年钰也是长叹了口气,“如今能估摸到的也只有这个了,如果真是这样,不是你就是将军府,你……自己谨慎些吧。”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重彧搂过明钧意的肩,宽慰道:“不要这么愧疚,要是心里真过意不去,好好替我削一顿白术。”
明钧意脸色也不是很好,自家父亲要上手杀自己死党,鬼知道他该站哪边。
他垂下眼眸微微颔首。
白术晲着他搂着明钧意的那只手,“出事死了可没人替你收尸。”
百里辰细细思索,道:“不若你还是自请下江南巡视,过段时日再说。”
重彧好笑,“你个傻小子……本相是需要躲的人吗?你们还是顾好自己,别被殃及池鱼。”
百里辰横了他一眼,他就知道不应该操这个瞎心。
重彧又是一笑,自斟自饮又是一杯。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下了江南又如何,宣皇真想冲他下手,哪怕沦为乞丐,流落蛮夷,也是躲不过的。
何况,他走了,将军府怎么办?重家怎么办?
白术站起身来,踹开了重彧,自己坐下,冷声道:“明清玦拐着授九去了太医署,你不去看看?”
重彧吊儿郎当找个地方又坐下,“看什么,看他俩秀……不去。”他生生把后面两个字憋了回去。
白术往前凑了凑,问:“你还在惦记四年前的事?”
“……”重彧把头一甩,“不告诉你。”
“…………”这死傲娇!
白术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手上不轻不重地敲了敲桌面。
这宴客斋还真不愧为名楼之一,来往的尽是王亲贵族,富家公子,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不过多时,又是几辆贵气的马车,为首的那辆上下来个蓝衣华服的公子,小厮点头哈腰地迎上来。
“明公子,可算把你盼来了!”
后面几辆车上又下来了几名男子,依旧是一水儿的华服,听了这句,笑道:“可见琷诃兄是这的常客呀!”
那小厮也是个有眼力见儿的,忙笑着添了句“更是贵客。”
明琷诃笑了,从袖中摸出几块碎银子随手赏给了他,小厮连声道谢,忙不更迭地引着他们进去,心里暗道这长公主府的小公子果然出手阔绰。
这么想着,马屁拍得更精了。
明琷诃身侧同行的是宣皇之弟镇徽王之子明烁,他眼尖地瞥见四楼末端的雅间房门紧锁,折扇在掌心轻敲,状似不经意地问:“今日可是还有什么贵客?”
他这一问,另一边的左尚书之子、贵妃之弟的秦子安注意到了,送进那间雅间里的菜皆是一道比一道精致,进去的人脸色一个比一个白,出来后又是如死里逃生一般。
“哦——诸位公子不知,是重相他们几位来了,”小厮解释道:“那几位大家不都知道,一个不高兴那就遭了。”
明琷诃笑笑,道:“我说呢,先前还见四表哥和九钦天往皇宫里去,想必也是从这里离开的吧。”
小厮点头,“正是呢!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大事,那两位就先离开了……前面就是几位公子订的雅间了。”
小厮领着他们在四楼一间门前站定,明琷诃又顺手赏了钱,他更是喜滋滋的了。
想了想,又低声提醒道:“公子也知道这相爷是个不讲理的主,公子便多担待些,掌柜的也说了,多许公子几壶好酒,公子便照顾照顾我们的生意。”
明琷诃掀了掀眼皮,冷笑着点了点头,摆手让他下去。
什么时候他们与重彧一群不和的事还传沸沸扬扬的了。
同行人中也不知谁家的小公子冷哼一声,“说到底,将军府还能嚣张多久,何况他都不是将军府的儿子了……拉我作甚?”
“说的没什么错,”秦子安嘲弄的扯了扯嘴角,道:“听说着他最近又和那什么授九混搭在了一起,这重相,拉拢人都不长眼看看的吗?”
明琷诃不作声,看着那小厮步进后堂,明烁眼底尽是不屑,折扇开开合合,淡淡道:“不服又怎样,有本事你们把他拉下来呀。”
秦子安煞是听不惯他这阴阳怪气的,当即讽刺了一句,“你不也看不惯明钧意很久了吗?不见你把他拉下来。”
明烁手上一顿,抬眼望他,随后移开视线,“蠢货。”
“你?!”秦子安愤愤拂袖,不与他计较。
“也不知这九钦天除了算算卦还有个什么本事,这钦天的位置怎么就给了他。”
“九方阁这个面子还不够大吗?还需要什么本事。”
…………
良久,明琷诃松开扣着护栏的手,隐在袖袍之下,冷声道:“说够了吗?”
众人噤声。
他望了望隔着几间房的末端,随意地理了理衣袖,“隔墙有耳,岂由你们这么放肆,这种话以后还是少说的好,更忌在人多的地方,好在还有一段距离,他们没听见否则——”
他话还未尽,“嘭——”一声,雕花的木门被一揣而开。
“否则我一个不高兴,到陛下面前去参你们老子一本,你们就嘎嘣——一下没了。”
说着,手上还打了个极其响亮的响指,先前还一句接一句的那些个小公子霎时脸一白,吱都吱不出声了。
回过神来定眼一望,这么嚣张,可不就是他们口中的重相。
古人诚不欺我,切勿他人身后议论,说什么来什么。
“重相。”
官职摆在那里,手段摆在那里,不服也只得憋着,恭恭敬敬地拘手行礼。
方抬首,又见他身边多了个人,只得接着拘手。
“定夷侯。”
再抬头,又是多了个人。
“七表哥。”“七殿下。”
“白大人。”
“安南世子。”
“平小王爷。”
连明琷诃也忍不住往屋里望,可算没了。
这是故意的吧?!
重彧不成样地靠在护栏上,眼神在他们脸上一一掠过,“这本在屋里喝着酒呢,忽然听见有人提起九钦天,我还以为九钦天回来了,不想竟是明小公子你们几位,还真是失敬。”
他话这么说着,行动上还真看不出来丝毫敬意。
不过这也算比其余人不耐烦的样子好的多了。
明琷诃知道自己这边理亏,也不好再倨傲,歉意地笑笑,“重相言重,本是无心之言,若是冲撞了重相与七表哥,还请见谅。”
明钧意倒好说话,他这个表哥从小便不会与别人过多计较这些妄言,反倒是重彧和瞿汤,这可麻烦了……
“什么见谅不见谅的,明小公子言重了。”
明琷诃正想着如何应付,他这么一说,先是一愣,然后松了口气,连道:“多谢重——”
“先别忙着道谢。”重彧抬手打断他的话,“七殿下和我是不计较了,九钦天的怎么算呢?”
“这……”话什么意思?
“这九钦天可是本相的自幼.相交的挚友,又岂能由得你们这么议论。”
重彧视线落在了秦子安和之前议论的那个小公子身上,左右来回,逼得两人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