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金樽掉落在地滚了两圈,仿佛一个巴掌打下,打得全场寂静。
百里辰懵然至极,手中的银箸还没幸灾乐祸地抬起,唇角的笑先凝住了。他顺着白净的手一路望去,火红的裙裾,嫣然的朱砂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丹唇轻启,道:“百里世子,还用济泽多言吗?”
重彧一愣,一时不知该喜该忧,倏然出手,扣住身旁的霎时燃炸的年钰,这才防止他身前的桌案被直接掀翻,紧接着他望向授九,后者微微眯起眼来,一手中指在案上有规律一下一下地敲着。对面的瞿汤敛去嘻嘻哈哈,肃然地望着这边,递了个眼神给重彧——无论如何,先按住年钰。
百里辰缓缓放下手中的银箸,抿了抿唇,道:“公主莫不是……在开玩笑?”
“绝无此意,百里……”
“臣惶恐。”
“哗——”场面顿时有些尴尬了,明央姒眉心一点点蹙起——她堂堂一朝公主,贵有封号,早开府邸,不沾染滴点朝堂政事、尔虞我诈,今日却偏偏遭了他一个外姓王爷家的拒绝,脸面搁哪儿。
重彧眼见明央姒的脸色一点点拉了下来,心道不好,百里辰这孩子之前一直靠年钰罩着,性子又浮又躁,又是安南王府上的独子,毫不屑于研究这些言语之术,尔虞我诈,帝王之术接触更少,可以说随时会薅一把逆鳞。
他不动声色地递眼神给上座的明钧意。
明央姒忽而笑了笑,问:“百里,你有心上人了?”百里辰登时一怔,脊背有些僵硬,“臣以为,这两件事并无关联……”
“我在意!”明央姒的样子看上去有些难得的坚持,目光直直盯着百里辰,大有要逼出个所以然来的势头。
百里辰默了,他默了,重彧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似看见百里辰几不可见地侧了侧头,视线一落即收。
“百里十三……”年钰低低地唤了一句。
“怎么?是谁家的姑娘?竟然是济泽都比不上的吗?”宣皇话语中是显而易见的笑意,笑意不达眼底。
“陛下说笑,这小子整天就不学无术,哪有什么心上人。”安南王讪讪地道,止不住的后背发凉,“不成器的人,哪儿能得公主青眼。”
宣皇:“安南,哪有老子这么说自己儿子的,小百里,上来和朕说说,你看不上济泽哪里。”
百里辰应声出席,站在明央姒落后三步的位置,“臣不敢,实乃臣自诩一事无成,与世近二十载,碌碌无为,实无脸面成家,何论迎娶公主,只怕高攀,以累公主名声,有丢皇室颜面,还望公主另择佳婿。”
宣皇颔首,“自我认识不错,古人有语,成家立业,先成家以定心性,方可有志成事,大丈夫若连自己的终身大事都解决不了,让别人怎么相信你呢?”
百里辰眉头一紧再紧,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反驳回去,“可臣暂时还没有成亲的……”
“父皇,”明钧意道:“百里性子躁,又是我们几个中最小的,如今都还未及冠,就说这成亲,的确早了些。”
安南王:“七殿下所言极是,犬子年少无知,只怕会冲撞济泽公主。”
宣皇和善地笑了笑,“这有何妨,大可将婚赐下,待小百里及冠再行大礼也无不可。”
“陛下……”安南王还欲再劝,宣皇脸却冷了下来,“怎么?是嫌朕的女儿还配不上你安南王府的世子吗?”
“陛下息怒,臣断无此意。”安南王当啷直接跪下,额头磕在大理石上,心里阵阵发凉,这次是逃不过了。
“朕看,安南你莫不是这阵子在北部营忙昏了头,不如先歇上一阵吧。”
重彧心神一凛,当众削权,原来如此——今天这码子戏是不完不下场了,无论上来金樽选人的是谁,都是直接冲着他们几个来的了,授九在朝中毫无党派可言,明家拿九方阁没辙,他丝毫不受威胁。重彧早早与重家断绝往来,就算被逼的是他,重家也未必会出面说话,白术和明钧意的事闹得沸沸扬扬,谁还能去踩这个雷区,瞿汤孤家寡人,上了战场不要命似的,嫁过去跟活守寡没什么两样,最后只剩年钰和百里辰能供他们下手了。
话说得很明白了,要是不答应,就拿安南王府的权削,削到没有为止,削到你答应为止,要是答应了,驸马不涉政权,安南王就这么一个独子,照样后继无人。宣皇这是拣安南王府开刀来了。
对!一念是非,选择权都压在百里辰身上了。
百里辰只是浮躁,但他不傻,可他不能顶着父亲被削得一无所有而去抗拒。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年钰,眼中流露出的无助只有年钰一人看得清。
年钰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重彧扣着他的手刚刚收回去他就作势要起身出席。
“阿钰,”安南王座旁的平王沉沉出声,“你与百里素来交好,对这门亲事作何看法?”
年钰垂了垂眼,敛了眉目走出去,在百里辰身旁站定,道:“年钰拙见,不足为以,只是安南世子已心有所属,如此宁拆十座庙,又怎能下手去棒打鸳鸯。”
平王目光沉了沉,就听明央姒道:“那倒让本宫更好奇了,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让世子这般死心塌地。”
“不过是个普通的人,不说门当户对与否,志趣自然很是相投,否则怎么能入世子的青眼呢?”瞿汤谎圆地毫无障碍,“陛下,那人我们都见过,身份不低,为人也是没得说的,只不过碍于某些事情,百里也不好得说。”
众人差不多都信了,安南世子心有所属,死心塌地,此情无计可消除。
明央姒:“若不说出来,谁知是真是假。”
顿时一阵沉默。
百里辰视线忍不住地瞟身旁的年钰,见他深吸了口气,缓声开口,“臣有罪,欺瞒了陛下与父王,百里他与……阿璃……”
百里辰一愣,瞳孔散了一瞬又凝聚,他眼睫颤了颤,还是慢慢阖上了眼,唇边若有若无地弯起,捉摸不透温度。
…………?!搞什么飞机?!
重彧几人都微微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向年钰,无声道:“你他妈有病吧?!”
授九垂下了眼,没有要发话的意思,唇瓣微动,无声地念了串什么——旦夕祸福,一念之余,天命难违,折身损寿,身不由己,己何由人?
完全置身事外的年璃一时还有些懵,不知是该配合着嚎啕一下深情,还是还该言辞真恳地澄清自己。
“砰——”平王顿时拍案起身,气急地指着年钰,厉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年璃!”
年璃从后面滚了上来,收起活蹦乱跳,唯唯诺诺地回话,开始酝酿起角色,平日里跟自家哥学的东西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父王,我……那个……就这样吧……”年璃支支吾吾了一阵,偷偷扫了眼前面的明央姒,见她根本不为所动,压低声音对年钰道:“你作什么妖?”却未得到回答。
平王的脸色僵了起来,胸膛被气得剧烈起伏,“年璃,你哥所说句句属实?”
安南王也没想到会闹了这么一出,有些犹豫不定地看向百里辰,见他低垂着眼,“百里,你说。”
“……”百里辰张了张嘴,缓声开口,“平小王爷所语,句句属……”实字却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陛下,”平王忽然起身跪倒在地,道:“小女二八之岁,已到了出阁的年纪,臣斗胆求陛下赐婚。”
“父王?!”年璃脸色一白,腹诽不已,赐婚?!赐谁和谁的?!
“臣有意招步督军为婿。”
年钰、年璃:“父王?!”
瞿汤神色一凛,道:“平王这话说得,是要活生生地挖百里的墙角、破自家女儿的姻缘不成?”
步钦泽没想到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也能烧到他这儿来,随即上前道:“多谢王爷厚爱,钦泽福薄,抬举不起。”
明央姒忽然笑了笑,转身对百里辰低声道:“我到底是哪儿不好,竟逼得你撒下如此之谎?”
百里辰淡淡道:“公主多虑,臣只是不想让公主在臣身上赌上自己的幸福罢了。”顿了顿,他又道:“公主何必执着于臣,臣不过是个纨绔子弟罢了。”
明央姒愣了愣,又转了过去,自嘲般地道:“还真是非你不可。”
“父皇,儿臣请旨,为儿臣和百里世子赐婚。”
“百里,朕的女儿如此心悦你,你可考虑好了?”
寂静地不成样子,年钰闭了闭眼,手握成拳,指关节发白,额角的青筋毫不掩藏地暴起,他低声道:“百里十三……”
“怎么办啊你说……”
“……”
“抗旨可是死罪……”
“……”
“该怎么办……”
年钰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什么,却只道:“……对不起……”
百里辰一怔,“你说什么……呵,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世间总有些事情是即使身处高位也操控不了的,又能去怪谁,怪我糊涂一时,还是怪你聪明一世?
“臣蒙公主垂青,自当……不辱圣意……”
话落的一瞬,年钰的眼也重重地阖上。
“济泽,你可也想清楚了?”
“济泽,”重彧沉声开口,缓缓抬眼看向她,“你心里是真的喜欢百里吗?你真的宁愿赔上自己一世的幸福……也要拖他们下水?”最后一句大抵只有明央姒一人听见了。
手里的折扇一敲,明烁悠悠道:“听重相这话,莫不是也心悦济泽表姐了?有意求娶?”
明央姒毫无防备地对上他的视线,手指微微蜷了蜷,“那你能娶我吗?”
重彧别开眼,一个动作胜过千言万语,把她剥丝抽茧般,她悲戚的笑了笑,“所以呀,不能的,重哥哥。”
你看吧,我们都是自私的,谁不想守着自己的心上人过一辈子,谁不想?
“济泽公主所慕安南王府世子,身份正宜,才学未疏,郎情妾意,招为驸马,赐,于安南世子及冠后,正月完婚。”
年钰知道,身旁与身前之人同时跪下了,叩谢这所谓的圣恩。
步钦沂仿佛听见身旁的授九开口,淡淡地说了一句,“疯了。”
夜里的风有些凉,吹得人衣摆飘飞不止。
树欲止而风不住。
重彧按了按眉心,头重得很,几人从出了宫门,就只剩下沉寂,不约而同地瞅着最前头的年钰和百里辰。
安南王府最近,百里辰一语不发,年钰掩在广袖下的手握了又握,低声道:“十三……”
“很多事都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今晚不是你就是我,没什么差别,怪只能怪我们生在这样一个地位,不上不下,不高不低,做不到掌控命运,也做不到随遇而安,政治下的牺牲品,王朝更迭,我们不是开始,也不是结束,总该来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他顿了顿,深吸了口气,背对着年钰走进朱红的大门,“年钰,山高水阔,长行于世,总该聚集,总该分别,人也总该长大的,何况我们,等我大婚你记得……来……”
重彧看到,那个总是不可一世又总是仗义到不行的的平小王爷缓缓蹲下了身子,脸埋在膝盖里,他忽然想上前去,砸安南王府的门也好,踹死年钰也罢,总好过现在的无能为力。
“没用的,他们三个这辈子,注定要纠缠不清,一直到枉死,谁也放不开手,利益也好,情义也罢,”授九拉住他,轻声道:“百里辰和明央姒命里注定有一段姻缘,年钰注定伸不出这只手,所以红鸾星乱,纠纷孽缘,断不掉的,明家少说还有百年基业,天地君亲,除却天地,君为至上……”
“这么准吗?”重彧声音有些低哑,“你的卦也会有不准的时候吧?”
授九一愣,默了一瞬,微微颔了颔首,“或许,成事在天,谋事在人。”
真好,重彧想,真好,授九的卦不一定准的,不会一语成谶的,转机总归有的……
明央姒站在城楼上目送着那抹鸦黑色的身影不徐不缓地走出宫门,喃喃道:“怎么不乘马车呢?”
或许没有人知道,除开不相干的人,重彧是第一个抱她的人,六七岁的年纪,偷偷摸摸地爬上树去,不记得是干什么了,只知道有个人在下面看着她。
——“喂!不怕摔死啊!”
——“你怎么这么重,比霓长笙还重。”
——“啊,你就是老十,我是你重彧哥哥。”
那时他不穿黑衣的,一身茶白的锦袍,总是沾着些污渍,和他同样一身白袍的少年走过来,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