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厚德,望地所托,天降灾祸于我大宣,涝疫频频,吾心痛疾,感同身受,选平王府小王爷钰替吾巡视赈灾,钦此。”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银色的护腕被月光镀上一层凉意,更显得上面雕刻的神兽无情至极。
重彧微眯着眼望着香炉出神,手上却不停,熟练地将护腕绑在臂上,直至完毕,他才回神,起身将屏风上的广袖外袍披上身,领口和袖口处用银线绣了卷云流水纹,在月华下暗纹浮动。
“爷,”仲方捧了柄长剑进来,“找到了这把。”
重彧从他手上接过,握着剑柄拔了出来,一道冷光跃然,剑刃上的镌刻着符文,冰丝的玄色流苏剑穗垂落下来,夹杂两枚獠牙状的挂坠,而这两枚獠牙却又是从中断开,镶嵌进了一枚银色的小铃铛,剑穗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叮铃作响,透着股寒凉的杀意。
“出锋?”
那是重彧的最后一柄剑了,剑长三尺七,剑身较窄,是当年他最后一次出征楼兰时楼兰王相赠的,剑刃上的便是楼兰的符咒,只是他觉得这柄剑煞气太重,不太常用,做了丞相后更是直接撂书房里当镇宅了。
重彧收剑回鞘,“就这样吧。”说罢,他便迈步要出去。
仲方不解地问:“这大晚上的,蚊虫又多,爷何不等明日一早去,又不急在这一时。”
重彧眉梢一挑,“为朝廷办事,自当尽心尽力,晚一刻都是罪过。”
仲方:“……爷,您说人话。”
重彧“啧”一声,道:“怎么这么多事呢你?明日平小王爷便要押送粮草出发,他是钦差,我是被罚,走一起面上能有多好看么?”
仲方嘴角抽了抽,心道:你老也知道面上不好看呐?那为什么还要与人斗殴?
重彧不再与他多话,往枣红的马屁股上拍了一掌后翻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腹,直奔东阳门而去了。
戌时三刻,京街上还有没散去的人流,灯还未落尽。
授九勒了勒缰绳,座下的马驹又在原地踏了两步。
墨色的天上,残缺的玉蟾格外明亮,透着股寒意。他抬首望去,露出段修长的脖颈,白皙的面庞在月华下有些莹莹之色,看得守门的侍卫有些发愣。
七月二十一。
授九收回目光,指尖在另一只手背上点了点。
有嗒嗒的马蹄声传来,他应声望去,一匹枣红的骏马撒蹄奔来,马上之人一身玄色的锦衣,风鼓进了他宽大的袖袍里,露出副银色的护腕,有铃声作响。
“九钦天?”
重彧用剑柄挑下风帽,冲授九笑笑,问:“等了许久?”
“够吃顿饭吧。”授九的视线在他手中的长剑上落了一下,“出锋?”
重彧愣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他说什么,点了下头。
授九挽了挽缰绳,移开视线,望向一路通向林间的管道,“我已经嘱托好了娄仪一切事宜,且早去早……”
话还未落,一阵风掠过,扬起授九月白的袍脚。他还没反应过来,身旁那人早一马当先冲进了林间,卷起些尘土。
他叹了口气,也打马追了上去。
微凉的风吹起重彧束起的青丝,他忽然眯了下眼,左手望身旁一抓,抓到个圆圆的镂空香球,握在手中有股暖意顺着手心爬了上来。
重彧一愣,随即望着跟上来的授九道:“做什么把人家送给你的香球扔给我?”
授九似是不太理解他的想法,只是简洁地说了两个字,“驱蚊。”
重彧将手中的香球望鼻尖前凑了凑,梨花香间淡淡的掺杂着股药香,不浓,但效果肯定是好的。
他未再出声询问,只是先摸黑着随手挂在了自己腰间。
“笃笃笃——世子,辰时到了,押送赈灾粮草的队伍马上要出发了。”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檀香气息,跪在下面的人眼睫颤了颤,才微微掀开了眼。他缓缓吐了口浊气,有些迟钝地抬眼望向上面整齐排列的牌位。
“知道了。”百里辰动了动搭在膝上的手,“你先下去吧。”
门外的人愣了一下,又问:“世子不去了么……”后又惊觉自己多话地闭了嘴。
“……”百里辰一时有些出神,末了,自己却是无声地摇了摇头,“不了,父王未必希望我去。”
“吱呀”一声,门前的小厮抬起头来,就见先前跪在里面的人开了门出来,递给他个玉坠子。
“转交给他,便可。”
话落,他又关上了门。
“岷江那边这一阵子实在不太平,你且自己注意好身子,遇上瘟疫了有太医,千万千万别上前,早去便早回,也不知能不能赶上中秋夜……”平王妃站在王府门前,愁得皱起眉头。
“行了行了,妇人家的。”平王爷叹了口气上前将她支使开,望着比自己还要高的人,拍了拍他的肩,道:“虎跃涧一横带向来山贼水贼横行,岷江之所以闹发了瘟疫,大部分原因便是前面几批粮草都在这被劫下了,你且小心,陛下既然将这事交给你,估摸着也有让你敲打敲打那些贼的意思,勿要辜负圣意。”
年钰一愣,不解地问:“山贼水贼?既然如此,陛下为何不谴人前去剿匪?”
平王爷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以为剿匪是过家家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也不是你该操心的,赶紧走赶紧走!”
年钰:“……哦。”
他有些憋屈地迈下台阶,几步上前翻身上马,对平王爷夫妇二人微微颔首,“孩儿这就走了。”说罢,便打马离开了。
粮草队伍已在南枢门前等候,见他来了,连忙收拾好准备出发,为首的是个三十上下的官员,一身深蓝色劲装。连忙下马上前抱拳,“臣副使宋笕,见过平小王爷,粮草清点、队伍收拾完毕,可以出发。”
年钰颔首,刚要开口却顿了一下,忍不住回首望去,见一辆马车驶来,心头微微失落。
不是他,他偏不爱的便是这样晴朗日子里坐马车。
但那马车却是十分的熟悉,他也是认识的。
年钰扭过头对宋笕道:“有劳宋副使稍等,在下处理些私事。”
“不敢当,小王爷自便即可。”
年钰一拉缰绳到了马车前,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了?”帘子掀开,露出年璃那张清秀的脸,“我要去明灯寺上香,不允么?”
“有时间上香没时间送我,怎么?”年钰挑了挑眉梢,“求姻缘?未免有些晚了。”
“滚!”年璃吼完,眸子往粮草队伍那边扫了一眼,又在马车里扫了一眼,才从袖中掏出个东西递给年钰,“这是他让我转交给你的。”
年钰不禁一愣,是个天青色的玉质平安扣,栓着根细细的红绳,入手温凉。
“他人呢?出祠堂了么?”
年璃抿了抿唇,还是摇摇头,“不知,东西是小厮送来的。”
年钰牵扯着嘴角笑了笑,握了握手中的平安扣,嘱咐了年璃几句,自己又回到了队伍间,带着一行人说不上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还握着那个平安扣,红绳缠在指骨间。不知多久,他才讷讷地收回思绪,看了那平安扣忍不住又是好一会儿,才将那根红绳捻开,抬手系在了脖颈上,又藏进了青色的锦袍底,贴着锁骨传来阵阵凉意。
见年钰一行都走远了,年璃这才正视起对面那人,“何不自己,哪怕看一眼也是好的。”
百里辰闭了闭眼,指间搭上帘子却又放了下来,“见与不见,不过徒增忧愁,有些东西,失去总比占有着好。”
他话落,对年璃微微点了下头,“多谢。”接着便一掀袍脚钻了出去,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年璃好一会儿没说话,等车夫在外面询问时她才回过神来。
“嗯,去明灯寺。”
年璃出生时百里辰就在旁边了,那时尚且年幼的小王爷推着他的背到了奶妈面前,笑着告诉他自己添了个好看的妹妹,这般那般的讨人喜,百里辰看了之后没有否认,表情有些闷闷的,不太好看。
待众人散开后,年钰这木头才发现他表情不太对,上去大喇喇搂着他的肩膀问他怎么了,百里辰却是不肯说话,一声不吭,但又耐不住年钰追问,瓮声瓮气地道:“我和她谁好看?”
她?那个她?
年钰顿时笑了出来,更觉得他有意思了!
旁边的奶妈忽然无厘头地道:“等以后大小姐及笄了,嫁给安南世子做世子妃可好?”
年钰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人眼睛一红就跑了出去,屋里的人还打趣他是不好意思了,独有年钰脑瓜仁一疼,吼了句“嫁个屁”就追了出去。
因着这事,百里辰有好几日没搭理年钰。
年璃之所以会知道,都是府上的老妈子们嘴碎,闲时念叨了消遣,平王妃也不怪罪,还同她们一起聊。那时听且不觉有什么,不过少年人的趣事罢了,这时倒是不能用同种的心境来看待了。
年璃咂了下嘴,换了个舒坦的姿势斜靠在车壁上。
说真的,看惯了她哥和百里辰站在一起的样子,就不太习惯他和别人站一起了,就好像两块天生登对的玉石,忽然拆开来强行与其他玉石凑对一般,令人极其不舒坦。
可若是非如此不可,最后的结局大多是玉石俱焚的,又好像那天生一对的玉佩,总不能全挂一个人身上,总要分开挂的,合在一起美归美,却总有些不伦不类。
这约莫就是百里辰的意思了:有些东西,失去总比占有着好。
有些东西,拆开也总比并着好看。
山间之朝暮,早晚湿润,中午却太阳大得很,接连一日没停下来歇过,还抽出力气来和人家赛马的重相感觉自己快要被那马颠簸散了。
竹子茅草搭成间简陋的茶棚,占着了地利,生意也还不错。
跑堂的是个二十不到的少年,天生的一张笑脸。送了一壶茶到棚外的一处桌上,顺口接了一句话,“这么危险!你们还要去?就不能换条道么?”
桌边坐着的人中的一个啐了一声,“你懂个屁,这虎跃峡一带虽然不太平,但过了就是阆城,再有个一两日的路程便是锦康郡了!”
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是……可从婆陀林绕过去不是更安全无虞么?何必去冒着个险呢?”
“是安全无虞了,可这个时节里雨水多,又还没有个准数,万一一场大雨下来,那货还不烂了。”
“这样啊……”少年这才明白了。
“吁——”来人勒住缰绳,翻身下马,拣了和那群生意人相邻的空桌坐下,“小二,来壶茶!”
“诶!”少年见这人一身玄衣银护腕,锦带束发,意气风发,衣冠不俗,暗地里也怀疑怕是个大人物,“龙井、百竹、山茶、苦荞?”
“额……”玄衣的公子皱着眉迟疑了一下,听见后面的马蹄声,回头问道:“九……阿九,喝什么?”
少年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见还有一白衣公子已然翻身下了马,一手牵着自己的,一手牵着先前那位公子的马。
“山茶。”
那玄衣的男子便回头对他道:“山茶。”
授九将马往林子里一赶,走过来在重彧对面坐下,重彧眨眨眼,脚下一滑,挪到了他旁边的位置上。
“我们从这里到楠丝县还要几日路程?”
授九扫了眼林子间的马,若有所指地道:“若照着这速度,三日即可。”
重彧知道他在消遣自己,本不想搭理他了,却又见他伸出手来,转过头来了,下巴擦着他的食指过去,不由地一怔,他的指尖便落在了他眼尾上压了压。
他这才想起来,出发前曾找太医署要了些凝脂,遮瑕的那种,用来遮住他这双标志性的眼睛。
“怎么?”
授九收回手,轻轻地捻了捻指尖,“遮瑕的脂膏大多以乌独草为主,半药半毒,用多了对体肤不好。”
重彧大惊,这种东西在宫中流传广泛,各宫妃嫔更是多像太医索要,这太医署是要上天了?
授九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道:“只是对你有不好而已。”
“啊?哦……”
就在他扭开头时,隔壁那桌又吵嚷了起来,吵得还挺激烈,他就竖着耳朵听了一段。
“我觉得还是绕道的好,大不了连赶几夜的路……”
“怕什么?不过一窝山贼,朝廷一批人便能将他们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