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荷随父学打猎一事已定,蔡荷日日早起习武,不仅身姿矫健,眼睛有神许多,连话也变多了。
以前只要蔡绍在场,蔡荷的话能少则少,如今她都敢接蔡绍的话了。
蔡平女看在眼里,喜在心底。
除了每日清晨带蔡荷习武,蔡绍偶尔在山脚打猎时会带上蔡荷,此事未避开人,一来二去就露了风声。
有人问到蔡平女一家面前,她们并没有露出确切的话语,只是叹息说蔡荷力气大,蔡绍打猎负担重,在山脚帮忙搬东西。
许多人都会想起她们家没儿子,大多人都是流露出同情状,没人阻止干涉。
与蔡芙去学堂念书截然不同的场面,令蔡平女一家放松不少。
当时蔡芙去念书,蔡平女与丈夫制定的策略是不走漏风声一击必中。
蔡平女当时欲谋求此事,最先想到的就是去江夫人处探听。
江夫人的丈夫蔡全诺,在族里排行第九,是蔡平女的族叔父。
家中后辈在昭郡任官,他携妻子回蔡家坞主事,为表亲近,蔡芙这一辈以方言称呼其夫妇为“九叔翁”“九叔婆”。
当时蔡平女携珍花上门,试探族学事宜。
江夫人透露,蔡家坞内族学实际是蔡氏族学在蔡家坞的分支。
这是当年石川蔡氏分家最先确保的一条族规,即蔡氏族学为重中之重,不论蔡氏族人在何地族学事宜为第一要务。
多少年来,蔡氏族学都由蔡清川这一支把持。
读书乃文雅之事,蔡氏族学却是堆金积玉之地,盖因族人中有富贵者皆会按时捐钱于族学,以保五世而斩后代无忧入学。
在蔡家坞的族学,却是固三太公所把持。
听到固三太公蔡清固这个蔡家坞有名的老顽固,蔡平女当时觉得让小女儿在族中读书这事几乎不成。
若是让小女儿去县里读书,也没太大希望,更重要的是,无法保全安危。
时下县城不如蔡家坞安定。
从乡下去县里定居的多半是势单力薄的人家。
小户商人须要交保护费,大富人家常雇壮士家丁。
坞中去县里住的都是一家人,必定有壮丁。
她们家蔡芙才是个女童,她和蔡绍的活计都依托蔡家坞的环境,是不可能去县里陪读的。
江夫人见蔡平女脸色不好,问她出了什么事。
蔡平女只能使出苦肉计,从祖父的牺牲、长兄的惨死讲到家中无男的苦楚。
她枕在江夫人膝上痛哭,道:“招夫嫁人无异于赌博,我这一代虽无兄弟,但我确实先有过长兄,后有族人的帮扶。我的女儿们却不一样,她们的阿母没给她们生出兄弟,我听到有婶子嘀咕,我家女儿也生不出儿子。她们这一代难啊,因而我想让我家小女念书,给她个依仗。”
江夫人本名江采英,出身官宦世家,从小爱看话本,为人颇有侠义,到老不改其志。
她听到蔡平女如此哭诉,对她说:“你放宽心,我会和你叔翁商量此事。”
蔡平女之前一直讨厌求人,但她不想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这个时代枯萎,她想让孩子念书,如此才豁出面子准备求人。
求人之前,她疑心表面爱花爱女儿的妇人是否会像她假想的那样表里不一奉男尊女卑大旗为难自己?
蔡平女举目四望,在族里挑不出比九叔母江夫人更合适的人选,只能硬着头皮上,没想到江夫人真会应下此事。
江采英隔了几日叫蔡平女过来,道:“族学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接纳女子的。之前昭郡蔡氏有校尉想在族学另办女学都没能成,更何况蔡家坞族学满是男儿。”
还没等蔡平女心中另寻出路,九叔母江采英却提出:“族学虽不收,但另有一路。新来坞内的季谈家与清川公家世代交好,此前来蔡家坞未尝没有收整坞内族学的想法。只是坞内族学被固三公把持已久,又与清川公见解截然不同。季谈进坞创办私塾,早有与坞内族学别苗头的想法。固三公不收,不代表季谈不收。”
蔡平女拜谢江夫人之后,携蔡全诺的拜帖去见蔡季谈。
蔡季谈收下蔡芙进私塾,此事立即在蔡家坞引起轩然大波。
蔡清固当众批评蔡季谈,道他不懂男女之分,品德有失,不配治学。
蔡季谈随后驳论,说长辈不理人情,只认死理。
他又批判坞内族学过于老旧,只能教孩童、欲走官途者需去县里或郡中读书。
蔡季谈小胜拿下当年开祠权收尾。
蔡清固请蔡季谈私塾中孩童家长出言拒绝蔡芙入学。
蔡季谈道:“同族之人不通婚,都是兄弟姊妹,为何避嫌?蔡家坞乡下之地,族中男女从不避嫌,小童何苦做此姿态?”
蔡季谈再胜,收下学生蔡芙,以及蔡全诺的支持。
蔡家坞内亦有人打探想知晓谈夫子还收不收女学生,蔡季谈以其无敏学之才将其拒之门外。
蔡平女怕得罪众人,去江夫人处打探此事。
江夫人叹息道:“季谈收下芙儿,多半缘由在于族学。一个女孩放进学堂倒没什么,放一群女孩进学堂,之前对蔡芙进私塾沉默的族人就要不同意了,季谈也没有心力创女学。只能希望芙儿好好念书,真能因为念书有个好前程,这样蔡家坞的女子们才有新的希望。”
从蔡芙念书至今,蔡平女一家为此就没有消停过,常有许多老人到门前哭嚎劝止、妇人嘲讽绝户,男人远离断交。
直到九叔翁站出来在族谱上把蔡芙假作男儿记名,这些闹腾才消止。
在蔡家坞族人眼里,蔡芙已经在名义上是个男儿,已经没有嫁人的可能了。
为此,许多心软妇人都为蔡芙的花容月貌可惜不已。
蔡莲姊妹几个对蔡芙念书一事的族中反应心有余悸,以为此次蔡荷习武亦会受到众人反对。
谁知,只有几句闲谈而已。
蔡莲姊妹纳闷不已。
蔡芙向道:“阿母,为何大家对这次二姊习武进山,没有上次我读书进学堂的反应大?”
蔡平女反问:“我问你,如若有一个男人,你觉得他是读书更好还是打猎更好?”
“自然是当读书人。”蔡莲轻声答道。
蔡平女笑道:“这就是答案,至于更多的我就不说了,你们以后会领悟到的。”
母亲点到为止,蔡莲看着两个妹妹颦眉咬唇,俨然有心事,蔡荷一头雾水,蔡芙若有所思。
日渐渐地蔡家人对蔡荷习武打猎习惯起来,蔡莲一次比一次冷静。
她常常问母亲如何处理伤口,出门做客时也会悄悄打听治伤之事。
每逢蔡绍带蔡荷进山打猎,蔡平女母女几人就会坐在一起等待家人归家。
蔡平女和蔡莲坐在一起缝补,蔡芙坐在另一边温书。
母女在一起,总忍不住说几句体己话。
蔡平女看着和她学补衣服的大女儿,想起白天的一桩事,“今儿我和你们几个婶母在一起说,那个新来的秋生家新妇也不知道是嘲讽还是真心的,说了一堆怪话。”
常听母亲说这些话的蔡芙提问:“阿母你说的秋生家媳妇的秋生,是县里卖菜回家被贵人骑马踩伤的族兄么?”
蔡平女点头,“是他,秋生伤后补偿了不少钱,他们夫妻被吓破了胆,收拾行李回蔡家坞了。”
蔡芙发问:“这新妇没有自己的名字么?”
蔡平女惊异地看了小女儿一眼。
蔡芙只见自己的母亲神色冰凉地看着堂前夜色,幽幽道:“我哪知道她的闺名,这个世道嫁了人的女子不需要名字,闺名只在闺中,你见蔡家坞哪个新妇被喊闺名的?我连你们祖母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她在罗家同胞姊妹那里排第一。”
蔡莲紧张抬头,她刚刚正听着母亲与妹妹话家常,怎么母亲突然就不高兴了?
蔡芙习惯了阿母说着说着忽然感慨世道。
她催促母亲继续说:“阿母,她说了什么怪话?”
蔡平女缝完手头的两针,道:
“她膝下没有孩子,听了我有三五个女儿,居然在一堆婶子面前表现得很羡慕我。”
“我以为她说反话呢,谁知她说了一大堆多子多福的话。”
“她还说她想生二子二女,逢年过节,两个女婿不仅能陪她家秋生行酒令,还能和儿子凑一桌打叶子戏,女儿媳妇帮她揉肩做饭,岂不好生快活。”
“她说完有人告诉她我家兴许要招赘,这是提醒她我家不会再生了,她大惊小怪说这怎么行,过一会儿又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一脸可怜地看着我,说我们命都一样苦。”
“我本来想回讽,想到她没孩子秋生保不准被伤了,她也许是说真心话,也就随口安慰她两句。”
蔡芙怒道:
“这个人有毛病吧?女儿没见踪影就想着女婿享福女儿做事!”
“阿母你总是这样好心肠,别人说话做事不管有没有伤害你,你都先设身处地为别人考虑一番,如果事出有因也许是误会你就忍了。”
“阿母你没往心底去就算了,那旁人伤不到你,可如今你提起这事心底不开心,不论秋生家婶子说话是真是假,那都让你不爽利了。”
蔡莲不理解小妹为何因为秋生家新妇对女儿的畅想生气,其实她也想以后过这样合家和睦的好日子。
不过蔡莲虽不懂妹妹的想法,但读得懂母亲的情绪,她劝道:“是啊,阿母确实良善了些。不论秋生家婶子心地如何,阿母你给她排面,却失了自家排面。晓得阿母为人的自然觉得阿母人好,不晓得的只会觉得阿母你好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