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州距嘉州两百余里,单人单骑跑个来回一天足以,三千兵马齐动,人一多,不可控因素跟着增加。
王钺率领七百亲兵马军先行,剩下两千三百步卒由林建军带领,落后王钺四天,于第六日抵达嘉州城外十里处的行营与他汇合。
“林……陆将军。”瞧见林建军昂首阔步行来,负责守卫中军大帐的王钺亲兵一面向他问好,一面打起帐帘。
林建军半眯着眼打量他,旋即大笑一声,将马鞭扔他怀中,亲昵地拍拍故人肩膀,背着手走进中军大帐。
“日他先人的龟孙儿,老子给他狗日的留点脸面,齐泰那傻屌还真拿自己当碟子菜,非人崽也。”
王钺十四五岁混迹军营,跟随兵痞习得满身匪气,好在他本是大家公子出身,自小的教养勉强能压制住匪气,叫他看起来还算正派。
若是谁惹他急眼,平日里克制的匪气就像爆竹砰的一声炸开,什么下流话都骂得出,和逞凶斗狠的氓流无异。
林建军弯腰拾起王钺挥手扫至地上的五六页信纸,懒得整理顺序,索性全部铺在桌案上大概扫了眼。
林建军挑眉道:“齐泰以抱病无法出城谒见为由,特于城中府衙设宴,恭请你三日后入城赴宴,”说着他戏谑地笑了声,“难怪骂这么狠。”
齐泰,西川黎州人氏,元嘉三十六年投身行伍,隔年随军征伐南诏建立奇功,自此开启二十载宦海沉浮生涯。
三年前,西川节度使上任,齐泰投其门下,由简州别驾升任嘉州刺史,兼观察处置使、度支使和营田使。
王钺啐道:“想要老子人头,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本事,”说罢缓了缓情绪,“好歹是节帅提拔起来的,再给他一次回头的机会。”
林建军不置可否,走到沙盘前观察西川舆图,手执细长木棍隔空一指去岁便已沦陷敌手的黎州。
他感慨道:“知遇之恩和亲子性命、同宗之亲相较,确实难以取舍。”
王钺冷哼道:“我要是有被俘后为苟活劝父投敌的孩儿、背德忘宗的同族,恨不能亲手杀之雪门楣耻辱!为怯死亲子和出五服的同宗叛国,愚蠢!”
林建军问道:“黎州驻扎了多少南诏大军?”
王钺嗤笑道:“对外号十万,探子来报至多四千兵马,南诏二王子异隆舜统领。异隆舜刚愎自用,几度败在我手上,好像被打怕了,瞧见我来,龟缩城内不敢轻易出城。”
“攻城战能不打就不打,”林建军食指弯曲敲击沙盘栏杆,“最好劝得齐泰迷途知返,联手摆南蛮一道,哄他们支援,再于路上设伏将其一举歼灭。”
两人凑一块商议许久,林建军走出中军大帐,红霞似火烧了半边天。
三千人马的营寨是大营,为防止四面受敌的情况,扎在背面临山的河流上游,木栅栏上都涂满泥巴。
四百马军分左、右两营,守卫营寨左右两翼,前军八百步卒、后军五百步卒亦分左右两营。
左后军负责保护粮草,右后军管理战马及驮马、毛驴,皆以刀车围起来。
六个大营呈半月形拱卫中军,中军大营以王钺三百精锐亲兵,以及一千步卒组成。
此外,营寨中还设一个匠造帐,一个军医帐,王钺治军严格,未设妓帐。
林建军为前锋,离开中军大帐后径直往前军去,挨个营房检查过去,登上三丈高的瞭望塔。
“将军。”四个岗哨颔首问候。
林建军轻应一声,抬手抚过架在塔上的绞车弩,低声嘱咐两句,便下了瞭望塔。
三四兵卒抱来干柴堆在火盆中,他驻足看了片刻,命人唤来麾下十六个火长,询问帐下兵卒有无生病,甲胄和武器数量清点情况,以及有无破损。
火长依次序禀报完毕,繁星赶走晚霞在夜空中闪烁,火盆中燃起彻夜不熄的熊熊烈火。
林建军踱步返回军帐,嵇浪已在外等候多时,手握长枪的秋十一为两人打起帐帘。
报告完暗哨和斥候布置,嵇浪阔步离开军帐。
林建军简单洗漱,绕过充作屏风的羊皮舆地图,裴静文翘着二郎腿躺在行军床上看营寨分布图。
“何处来的细作,竟敢在本将眼皮底下偷窃军事机密?”大马金刀往行军床上一坐,林建军掰过她的脸猛亲了一口,眉眼带笑调侃道,“贼胆包天,可是嫌活腻歪了?”
“美人计,舍得杀你就杀。”裴静文顺势抬头枕他腿上,“给我指指,蓉蓉在哪儿。”
林建军指了下右前军大营。
裴静文疑惑道:“为什么她一个人在那么远?”
林建军笑道:“哪有人一来就当将军的?”
裴静文说道:“你,还有青苍和十一他们。”
林建军莞尔道:“我以前本就领过兵,青苍曾经为我副手多年,我使起来得心应手。至于十一他们,他们为我亲兵,自然该贴身守卫。菩萨婢不想做我的亲卫,初次入伍无军功傍身,最好从底层慢慢往上爬。”
现在他用的身份,其实为前年死于卸甲风的一位陆氏旁支公子,曾经上过战场赚来策勋六转,可为中级军官,想来陆翁为他安排时特意考虑过。
裴静文不解道:“可是你以前也没从底层做起,十七岁初出茅庐就领军平乱。”
林建军唔了声,说道:“我不领军阿兄就要抗旨,事急从权没办法,何况我当年领军乃天子允准,克定阿兄和我都没这个权力,兵卒亦不会服气。”
三日后,王钺遣使赴嘉州刺史齐泰邀约,使者宴上痛斥齐泰弃国弃家,辱没列祖列宗,必断子绝孙,遗臭万年。
齐泰勃然大怒,当着南诏使臣的面怒斩来使,将其尸身吊在城外,向王钺示威。
王钺闻之大怒,率军攻城。
嘉州城内不过四百兵马,齐泰苦撑半月,虽凭借守城优势重创王钺,奈何孤立无援,再拖下去嘉州必破。
他忙使重金恭请南诏使臣趁夜色潜出城,寻驻扎黎州的南诏军队增援。
黎州距嘉州不足六十里,倘若王钺攻下嘉州作为据点,黎州岌岌可危,唇亡齿寒。
南诏使臣极力作保,南诏二王子异隆舜不疑有他,当即决定留五百兵马守城,点兵三千五百,兵分三路,驰援嘉州,欲与齐泰包围王钺。
午后日头毒辣,南诏一千五百中军奉命原地休整,等待斥候鼓声而动。
异隆舜跨坐马背上,接过亲卫递来的水囊猛灌几大口,拍着使臣肩膀欣慰道:“这些年王鸦奴那厮,不仅数次坏我南诏北伐大计,还隔三差五率军袭我边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多亏你策反齐泰引来王鸦奴,今天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使臣拱手道:“臣能劝降齐泰,还得多亏大王去岁攻占黎州,生擒前往黎州祭祖的齐澄。几根手指头剁下去,为了亲儿子性命,还有齐氏一族,齐泰不敢不降。此番大王当居首功。”
异隆舜亢奋道:“待我砍下王鸦奴那鸟人头,再趁机杀了齐泰那蠢货,眉州和嘉州自然落入我手,将来回到太和城,我那大哥凭什么同我争!”
使臣恭维道:“大王子庸弱,三王子武断,唯有大王进退有度,且大王性情学识肖似王上,必能带领我南诏攻克魏朝两川,入主天府平原。”
仿佛已经入主东西二川,异隆舜仰头大笑,鼓鼓囊囊的胸腔不停震动,显然激动至极。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
三下一长两短又一长的鼓声穿过蜿蜒崎岖的山路,震天笑声停歇,异隆舜立即下令中军前行。
南诏地处高原,夏日清爽凉快,南诏士卒不耐西川酷暑闷热,多数人身上只穿了短打,还有好些赤裸上身。
行至无树荫遮蔽的开阔地,头顶上悬着火炉似的炎炎烈日,好些南诏士卒无精打采。
开阔地目测二里长,走到中间,异隆舜忽然勒马,粗眉拧成毛虫,军队随他停下。
使臣靠过来,拱手道:“大王,出什么事了?”
青筋虬结的黢黑手臂遥指前方,异隆舜脸色难看地问道:“你看没看到斥候旗帜?”
使臣忙扯着缰绳立在马背上,手盖在眼睛上遮挡阳光,脸色骤然惊变。
他坐回马背,磕磕绊绊道:“不,不可能,斥候去哪儿……”
“有埋伏,撤!快撤!”异隆舜调转马头,一脚踢得使臣跌下马去,“蠢货,被你害死了!”
此话一出,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南诏军队瞬间大乱,来不及穿甲的南诏士卒仿佛无头苍蝇四散奔逃。
异隆舜被亲兵拱卫,急于逃命,马踏士卒,哀嚎四起。
使臣呆愣愣坐在原地,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齐澄还在黎州,虎毒不食子,齐泰怎么敢……怎么敢……”
就在这时,头顶飘来一片乌云遮挡太阳,使臣下意识抬头看去。
不,不是乌云。
是箭雨!
他连滚带爬起来,往前跑了不过两步,一支羽箭从背后贯穿左胸。
倒地前刹那,他看见身披甲胄的魏朝骑兵从左右两边林间冲出,手无寸铁的南诏士卒毫无还手之力,一个个惨死魏朝铁骑下。
他躺在地上,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在快速流失,眼睛瞪得比铜板还大。
齐泰,齐泰!
骗子,狡猾的骗子,狠毒的骗子!
“将军,”一个腰间悬挂南诏传声鼓的魏骑俯首打量他,“此人像是南诏使臣。”
下一刻,耳畔传来哒哒马蹄声。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对上一个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汉。
王钺,西川节度副使!他认识他。
他断断续续道:“你们北人,齐、齐泰和你,你们狡猾……齐泰,齐泰连儿子都……虎毒还、还不食……”
“你们杀了齐澄,怪谁?”王钺放声大笑,“把异隆舜给老子留着,老子要亲手砍下他的头,祭我那惨烈殉国的好侄儿!”
说罢,他挥动红缨枪拍打马臀,黄骠马吃痛扬起前蹄,用力踏在奄奄一息的使臣胸口,掀起滚滚烟尘远去。
血浆溢出喉咙,剧烈疼痛唤醒使臣混沌的意识。
齐澄作为他们拿捏齐泰的筹码,他们怎么可能……忽然,他意识到齐澄真的死了。
是王钺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