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波虽躲过去了,大家心内却都知道,并非完全过去了。
便如欣桐所说,游笑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徒儿,胜儿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在师父的视线之内。
若是悄无声息间,胜儿被抓了过去,只消出了天宫大门,那便是长吟宫的私事,胜儿便会再次回到长吟宫内,回到祖母的控制之中,到时,便是游笑叫破天去,也无可奈何。
有时候,做孩子就是这么无奈,尚没有完全独立生活之能,全然依靠抚养者的良心过活。
孩子天然携带着对抚养者的爱意,有的抚养者会珍惜,会感激,会让爱意流动,如此,便存储下更多爱意,多到孩子长大,多到孩子独立,多到抚养者年迈之时,此时强弱角色调换,孩子抱着满满的爱,回馈着抚养者。
但有的抚养者,太过自大,他的眼中全然只有自己,他索取着,他控制着,他犹如无尽头的黑洞,吞噬着孩子的情绪,如此,孩子年幼之时,尚无分辨之力,无力抗争外界,只能向内审视,向内苛责,爱意便被一点点消磨殆尽,直到有一日,这孩子的心再承受不住了,崩塌了,崩塌之后,要么成了所谓的疯子,要么清醒过来,开始奋力逃离那个给予灾难的抚养者。
这世间有太多为抚养者开脱的道理,叫孩子很难逃离,纵使逃离,也要背负着道德绑谴责。
有多少人,纵使长大,纵使远去,还是会在深夜辗转难眠,还是会看向漆黑的夜空,思索当年抚养者为何那样?思索明明当初自己已拼尽全力讨好,可父母为何还是不满?思索他们为何那般自信的站在高处,他们为何那般惧怕丢了脸面,他们为何宁愿委屈了孩子也要保住自己的面子?思索为何在外窝囊懦弱的他们,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却是一副帝王姿态?
明明被爱着的是他们,可他们却因给孩子提供了吃穿,便认为孩子是被爱着的那个。可在年幼的孩子尚未有独立能力前,抚养孩子不就是他们的责任吗?
他们似乎不这么认为,他们想要最低成本的拥有一个能力非凡的奴隶。
明明物质的是他们,明明索取情绪的也是他们,可他们却总将这些投射到孩子身上,于是那个孩子,在他们口中,便成了不知足者。
他们永远意识不到这些,甚至孩子也会在一次次指责声中,迷失自己,一次次质问自己,自己真的是那般糟糕吗?
他们不允许孩子萌生出个体的思想,他们不允许孩子清晰自身的边界,他们永远不会蹲下身来,看看孩子的世界,但他们会质问孩子为何不踮起脚来理解他们的不易,他们永远不会试着去理解孩子,更不会去尊重,更不会有平等可言。
他们一边依赖,一边压抑,一边投射,一边控制,一次次的将自己的焦虑和恐惧抛给孩子。他们犹如巨婴,要求孩子成为他们情绪上的,精神上的母亲,去包容,去满足他们。弱小的孩子在无助之中,只能任由抚养者拉进共生的漩涡,犹如纠缠不清的藤蔓,一点点收紧,最终绞杀殆尽。
深夜的琉璃院,静到心安。
胜儿趴在窗口,望望天,望望地。
地上的花儿收拢了花瓣,花儿睡了。
天上的亮光一闪一闪,夜空醒了。
游笑拎着一小坛酒,来到胜儿屋前,他朝窗口的胜儿挥挥手,而后坐到了廊边的台阶上。
胜儿来到师父身旁,坐到师父身边,将头靠在师父肩头,问:“师父,你怎么还没睡?”
“你不是也没睡吗?”
“我睡不着。”
游笑并未回话。
“师父,我祖母想要做成的事,拦不住的。她肯定会想法子,把我带走的。”
“你怕了?”
“能不怕吗?”
“还记不记得,师父同你讲过的,天宫之中,各宫各院厨房内都有通往蓬莱阁的术法传送?”
“记得。”
“那是为蓬莱阁送菜方便所设的。这术法错综复杂,便是刚刚入蓬莱阁的小仙,都需要许多年去记忆方能熟练寻到出入口。旁者,便是知晓有此路,也不知如何去用。尤其那些高位者。”
“师父教过我,我却从未有机会试过,恐怕,我到用时,也难寻到,难把握吧!”
“你又不是蓬莱阁的小仙,又不是传菜的宫娥,不需要熟悉,更不需要有把握。”
“那师父是何义?”
“逃跑时用的上啊!”游笑轻声道。
“还能这么用?”
“本就是这么用的。”游笑乐道。
“我会害怕,但是我想到师父,就不是那么怕了。可过上一会儿,我又怕了。我就这么一会儿害怕,一会儿又不害怕,翻来转去,根本没办法入睡。”
“既然睡不着,师父就再教你点别的。”
“什么?”
“白日里,你为何要去拎那盏热壶?”
“因为祖母叫我。”胜儿小声道:“师父,你也觉得是我错了?”
“是因为,你凭借以往的经验,察觉到,祖母想要你怎么做,所以,你便去那么做了。”
“是这样的。”
“胜儿,你记住了,永远不要去听懂这种暗示,永远不要去接受这些模糊的指令。我知道,过往,你在长吟宫中的遭遇,叫你出于求生,出于对自己的保护,习得许多生存经验。但那些经验并不多是好的。如今,你已经不在长吟宫了,你可以用其他方式保护自己,比如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比如对以往的恐惧说不。”
“我知道。”胜儿低垂着眼眸,轻声道。
“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游笑道:“我只是不忍心看自己的徒儿,为了迎合她人,扭曲自己的意愿。”
“师父,我有说不出的感觉。我觉得你说的都对。但白日里,表姑和姐姐所说,也并非全错,细细想来,我在长吟宫时,是有欢乐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就成了今日局面。我有时候觉得,是她们的错,但有的时候,又会疑惑,是不是我的问题比较大?是不是像表姑说的一样,师父太宠溺我了,才总是心疼我,总是偏心我,总是站在我这一边。究竟,在局外人的眼中是怎样的?究竟,在就事论事的角度是怎样的?小时候,每次祖母训斥我,表姑都会对我说,祖母是为了我好,祖母并非训斥我,而是就事论事在说我做错的事。如今,我脑子里好混乱啊!”
“你在迷茫,在沮丧,在伤心。”游笑道。
胜儿道:“对,迷茫!师父,我好迷茫。”
“其实你不用想那么多的。”游笑道:“这世间根本就不存在完全的旁观者,更不存在所谓的就事论事。凡是牵扯其中,必会戴上自己的视角,必会从自己的角度定夺好坏对错。”
“祖母说,要学会换位思考,表姑也这么说,不能只考虑自己,要想想祖母对我的用心良苦,想想表姑对我的好。”
“所以,她们说着让你伤心的话,做着让你难过的事,举着对你好的大旗,还要你舍弃自己的身心,认可她们,赞同她们?你是孩子啊?她们为长辈!她们却一遍遍要求你哄着她们,这就像一个强者,一边用蛮力击打弱者,一边要求弱者感恩戴德的享受暴打一般。当你踮起脚去想她们的为难之处时,她们可曾一次蹲下身,去考虑你的感受?”
“师父,我的脑子很乱,我怕是真的像表姑所说,我怕是要疯了。”
“你没有疯!”游笑坚定道:“你只是在走向清醒。你只是在试着看穿那团迷雾,你要试着去感受自己的内心,去找到自己,去认可真实的情感流动,而不是去欺骗自己,而不是去讨好她人。去找到自己,去拥抱自己,去坚定的支持自己,去拯救自己于苦痛,千次万次的战胜那些悲伤。”
“对!我曾想过从师父的角度想,也曾想过从祖母和表姑的角度想。我很迷茫。我从未,从我的角度所想。我想如何?我能如何?我真的可以吗?”
“被困在迷雾中的孩子,想看清自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更是一件勇敢的事。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想通的,你的脑子,会像你方才你所说那样,一会儿怕,一会儿不怕,一会儿坚定,一会儿迷茫,会觉得混乱,会觉得要疯了。但你要一点点的去拨开那些迷雾,去一点点的把那颗曾被撕碎的心拼凑完整,去看见自己,看清自己。这需要很长的时间,需要很多次深夜中的辗转反侧。如果累了,就暂时停下来,如果实在难过,就来同师父讲讲。”
“师父,究竟什么是换位思考?”
“换位思考,并非是站在对方的角度,做对方想做的事。而是,想明白为何对方想这么做,自己又该如何应对。”游笑道。
“如何应对?”
“若察觉对方想伤害自己,自然是用保护自己的方法应对。”
“可保护自己的话,会叫对方不开心,甚至会叫对方难堪,叫对方有所损失,怎么办?”
“对方都想伤害你了,你还为她考虑那么许多做甚?”游笑道:“善,但不能软弱!若是一味的无底线的善良,就是窝囊。我的徒儿,可以碌碌无为,但不可窝囊可欺。胜儿,师父告诉你,你要永远为了自己的感受和利益而战,因为旁者,他们也在为自己而战。我的徒儿,可战败,但不能不战而降。便是有朝一日,你与师父有所分歧,也要为自己而战。记住了吗?”
“就像师父为了学酿酒,被师公打了这么些年一样吗?”
“是!”游笑乐道:“但师父心里明白,你师公只是气不过,别看你师公总用捣药杵砸我,你师公心里最疼的就是我。”
“可我觉得,现在,师公更疼我多一点。”
“那叫爱屋及乌!”
“不是!就是疼我多一点。”
胜儿枕在游笑腿上,师徒二人从最初的沉重,聊到了欢乐之处,说说笑笑中,驱走了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