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卫涟以为郑云澜把他当空气是刻意为之,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他才发现她几乎是平等地忽视每一个人。
对所有人一视同仁,对所有人漠不关心。
就在他安慰自己她也许天生就这样,情感波动比较平缓,没有什么大喜大悲的时候,偶然看到了称得上是盛装出席的郑云澜,正言笑晏晏地和餐桌旁边的人聊着什么,周身冷若冰霜的距离感像是被柔和的氛围融化个干净。
他甚至驻足愣神了良久,在郑云澜收起笑容的间隙才能窥见几分熟悉的影子。
原来她也会和别人平和地聊天,会对别人回以温柔的笑意,会为了不让别人担心给自己画上显气色的妆容。
……那凭什么从来不这样对他半分?
她不是说有点喜欢他的吗?
郑云澜很久没吃过现成的食物了,正在赵琦竹的邀请下从她的奶滑里挖出一勺,骤然感觉自己被一片阴影笼盖。
赵琦竹对卫涟这个不速之客有着相当明显的敌意,约莫是想起了江恬的遭遇,一棒子把所有alpha打成于越那类拜高踩低的懦夫。
卫涟没有理睬她的怒视,诧异竟能从郑云澜的脸上看到一丝慌乱闪过。
这可真是有意思,怕他找她朋友麻烦吗?
接着在卫涟的认知里,发生了更加破天荒的事——那个谁惹了她几乎可以现场拼命的郑云澜,竟然打起了圆场!
在她的再三保证下,赵琦竹警告似的瞥了卫涟一眼,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拍拍尚未悬崖勒马的好友,咬咬牙走了。
随着她的离开,郑云澜的神情迅速冷下来,自顾自地收拾东西起身离开餐厅。
卫涟怒极反笑,将她搂在怀里,不容置喙地将人架回家里。
静谧的客厅中,郑云澜若无其事地窝在角落,完全忽视掉企图与她对峙的alpha,仿佛这个空间只有她一个人。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卫涟问。
郑云澜置若罔闻。
那一瞬间卫涟平生第一次感到深不见底的绝望,那是一种愤怒无处发泄、无人在意的恐惧,像儿时一样无助。
这不是他的敌人,不是他的仇家,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伴侣。
此刻她已经好多天没有给过他回应以证明她还能感知到他的存在,空气中孤零零的信息素漫无目的地游荡着,焦灼地充斥着整个空间。
天花板上繁复的纹路在郑云澜的视野中不停晃动,粘腻的水渍声不绝于耳,她的身体骤然变得很轻,像一尾没有重量的羽毛漂浮到空中。
卫涟从她□□抬起头来,俯身上去要亲她却被猛地躲开。
他失笑道:“这是嫌弃自己还是嫌弃我?”
这时的郑云澜脸上浮现出血色,柔软的发丝毫无章法地散落在肌肤各处,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片阴影;这个角度看去,给卫涟一种“她在全神贯注看着我”的错觉。
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卫涟餮足地将头埋在她的颈间,对她全身都是自己信息素的味道感到十分满足。
就在他转身走到浴室门口时,床上传来郑云澜极低的声音。
感谢alpha敏锐的五官,他想,这么低的音量说“没有”,压根不想他听见吧。
军部休假的时间总是很短,尤其卫涟现在还没有调回主城,一年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待着。
驻外期间他止不住地幻想下次回去郑云澜会不会像对待那个beta女人一样对自己,会不会在他回去的那天笑着欢迎他。
然而事不赶巧,好不容易等到休假,当天却因为有事凌晨才赶回去。
卫涟想着郑云澜睡觉容易惊醒,蹑手蹑脚地抹黑往屋里挪,不经意一瞥猛然看到墙角蹲坐着一个熟悉地身影,正失神地盯着空气中的某处,面颊处隐隐反射出蜿蜒的泪痕。
“……差点给我吓出心脏病宝贝儿。”卫涟轻轻朝她走过去,“没睡着?”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她在发现是他的时候颇为失望地叹息了一声。
夜色无声,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卫涟拥有的第一个没有冷言冷语的拥抱,也是郑云澜内心的压抑崩溃在他面前初现端倪。
卫涟生凭第一次如此僵硬,时间长到连他都感到有些肌肉酸痛;但整个人沉浸在有些不切实际的拥抱当中,他甚至不敢有一丝一毫的动静,生怕打破这得之不易的片刻温馨。
不知过了多久,郑云澜似乎终于从难以抽身的情绪中艰难地回到现实,说:“……没事。”
如果是平时,卫涟大概率会十分恼火这种将他拒之门外的举动,眼下却只觉得她心情不佳,于是自觉大度地抚过她的脊背,恋恋不舍地松开双臂。
那时有刹那的光线闪过他的神经,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让他本能地害怕,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慎重考虑两分钟后开始着手调回主城的事。
驻外的alpha想要调回去本来没有那么难,只是太多人盯着他,听到动静后亲朋好友、同事领导一股脑地跑来劝他,闹得一个头两个大。
事情掰扯到最后,直系领导给下了通牒,把本该驻外积攒的履历弄完就可以自己决定去留了。
卫涟表示理解,转头跑去接了个风险度顶格的任务,直接玩命去了。
武帆企图阻拦他,得到的回答确是“我知道我想要什么”;再之后就见到了衣服满是血迹的卫涟,脸上止不住的兴奋,目光扫到他时冲过来一把搂住他,重得他踉跄了几步。
他发誓,卫涟升职的时候都没这么激动过,就好像他早已清楚了自己可能会走到的位置,又或许是这些都东西对他来说不值得如此期待。
事情快办成的时候,卫涟抽空回了趟主城,也就是这次,他们第一次发生热冲突。
卫涟死里逃生跑回来,结果郑云澜一句好话没有不说,反而对他越来越刻薄。他知道她的嘴向来毒,但是他接受不了她对赵琦竹几个人好到那种程度,对他却似乎哪里都不满意。
卫涟越来越焦虑,连带着对郑云澜看得越来越紧,对一切勾引她出去的事物都抱以强烈的敌意,这也导致了郑云澜越来越烦躁,最终凝聚在她砸在卫涟额角的杯子上。
卫涟瞬间暴怒与伤心夹杂着望着她,那眼神竟然让她心底颤动了两下。
“……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他愤怒地嘶吼,“你明明说、你明明……你说过的!”
他眼底通红,肾上腺素骤升以至于身体颤抖着,示威性的信息素喷涌而出,卫涟猛地回过神,大步甩门离开,确保不会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那时他以为,他出去后郑云澜依旧像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现在飘在空中才知道,他离开后郑云澜反常地沉默了许久,而后窝在沙发上,偶尔心不在焉地扫过门口,有时会不耐烦地皱起眉头。
天色渐晚,卫涟丝毫没有回来的样子,她有一次打开卫涟的聊天界面,隐隐担心起来。
他恨不得一天发八百条消息,现在却七个小时三十四分钟没有消息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郑云澜头昏脑胀,面色不愉地死死盯着大门,直至第二天的太阳从东边出来。
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起身的时候晕了一下,毫不在意地抓起外套来到了医院门口。
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卫涟心里还是很愧疚,那天她难受到这种程度吗?他在赌什么气啊。
郑云澜在医院门口徘徊许久,再三犹豫之下预约了别处不需要身份信息的心理咨询。
她全副武装,自顾自地诉说着。
“……我对他很差吗?”
咨询师的表情一言难尽,迟疑道:“为什么这样觉得呢?”
“我不知道,以前也没觉得有什么,”她回忆道,语气中有些不解,“但是这次他那个表情……突然让我觉得,他或许也是一个‘人’,一个会在不同方面有不同表现的‘人’,就是这个人突然变得具象化了,不再是一个模糊的符号,一个名词的概括。
“他看起来很伤心无助,这个词很少用来形容alpha,但是那一刻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她总结道:“一旦他变成了活生生的人,我很难把自己的一切行为合理化为‘他做错了事所以我这样做是合情合理的’,或者是‘他本身就是错误的代名词,我没有伤害任何人,他不过是罪有应得’,可能是他看起来永远不会受挫给了我这种错觉,可能是我卑劣到需要一个情绪的宣泄口……而他刚好出现了,带着一个我恰巧需要的理由。”
咨询师说:“听起来你现在开始愧疚自责。”
“是,”郑云澜点点头,“他不在的时间里我好像失去了可以肆无忌惮攻击的靶子,现在想来我几乎把所有的负面情绪都转移给了他。”
“所以为自己伤害到一个对自己好的人感到愧疚?”
“我依旧认为这是他抱有目的过来理应付出的代价,只是我无法接受自己变成了这么……恶心的人。”她摇摇头,“或许我该给自己找一个别的理由来合理化这种恶劣的行为。”
卫涟想起来,就是那天,那种好像怎么努力仍然待在原地的无力感让他想起来儿时,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面容有些模糊的母亲,进而回忆起郑云澜的种种行为,后怕地发现她和自己目前去世前安静的时刻有些相似。
他看着急忙冲回家的自己和漫步回去的郑云澜在楼下相遇,没来得及说什么突然被一个电话叫走。
他匆忙收拾好一团糟的家里,临走前克制住自己瞥郑云澜一眼,说:“……等我回来,我想和你谈谈。”
见她没有反应,他警告道:“我不是在和你商量,我真的很生气。”
等他以为不会有回应的时候,郑云澜低声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