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一淼的声音不高,语调也很随意,其他的人根本就没听见,只有许又今偏过头。
“为什么这么说?”
“一种——直觉,”洛一淼尾音拖得很长,“你就说是不是吧?”
问是这么问的,语气里却是一副很笃定的样子。
“水姐,你也知道吧,”许又今笑了笑,声音有点无奈,“我活不了多久了。”
洛一淼高高地挑起眉,嘴上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许又今继续道:“和一个将死之人绑定,实在不是一件很公平的事,对吧?”
他甚至不是什么静心修养的慢性病,而是切切实实的死期将至。
洛一淼认真地问:“不遗憾么,就最后一点时间了,而且我看小江也不像是完全没有苗头的样子。”
许又今笑了笑:“是么?”
“我从出生到现在,没坐过飞机没去过鬼屋,没吃过重口没打过篮球,遗憾的事情已经多到数不清,所以再多一件也无所谓了。”
洛一淼没说话,只是长久地看着他,片刻后也轻笑了声。
“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还挺像。”
认识的人,用的却是怀念的语气,许又今猜测洛一淼和对方的关系应该很好,而那人多半已经不在了。
因此他想了想,问:“是什么样的人?”
洛一淼撑着下巴,眼睛忍不住弯起来:“嗯……其实就是我之前说过认识的医生,是这个村的本地人,总是精力很旺盛、特别热心地义务照顾其他人,和你一样也喜欢笑,笑起来的时候有一个酒窝。”
“这么巧。”
“不过前段日子走了,当时有个怪物袭击,救援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洛一淼点到即止,没再细说,像只是脑海中忽闪而过的念头,轻轻叹了声:“多年轻啊。”
许又今很赞同:“是啊,所以在这种遗憾可以控制的时候,还是尽量让它不要发生吧。”
洛一淼晃了晃水杯,平日里看着英气漂亮的眉眼这会儿倒显得很柔和。
“小许啊,你之前不是说自己是从医院里跑出来的吗,因为想过不一样的人生?”洛一淼拍了下他的肩,语重心长地说,“天灾在上,大限当前,就算再怎么疯也不过几十天,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许又今:“……”
他本意其实并不是这样的。
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摸不着的情感,驱使着他一路往前的冲动始终是看看先前未曾见过的世界的好奇心,与之相比的一切都只能算作是意外之喜。
毫无顾忌地去度过仅剩的时间……这想法听起来实在有点疯狂。
许又今并非害怕这种疯狂,只是他尚且承担不起除他自己之外的结果。
洛一淼兴致很浓的样子:“要不改天我去问问小江?”
“别吧,水姐。”许又今扯出一点儿笑,“我还没想好。”
洛一淼不解:“想好什么?原因?结果?方式?理由?”
“都没想好。”
“年轻人啊,故事不要太多了。”
她垂着眼,喃喃道:“总之,无论离开的人怎么想,活着的人总是会怀念的。”
“我知道。”
许又今想,当然,前提是如果他愿意活着的话。
“嘿,你也只是有点苗头,想得倒是挺长远,就不怕人家其实一点感觉都没有?”
许又今:“……”
一些游移在模糊氛围里的东西,他总不好跟洛一淼细说。
“那样不是更好吗?”许又今轻描淡写道,“本来就只是过客,遗忘也无可厚非。”
这种有也行没有也行的态度让洛一淼觉得很新奇。
洛一淼支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世上没有什么事情是公平的,尤其在感情上,你总不能指望这玩意儿能等价交换。”
“嗯?”
洛一淼碰了碰许又今装满水的杯子:“这也是过来人的经验。”
*
村里一顿饭总是要吃上很长一段时间,江之聆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一直到室外光逐渐下去、室内灯啪得地亮起来,才有人陆陆续续起身准备离开,江之聆刚要长舒一口气,就见对面洛一淼招了一下手。
“有些食物储备不够了,我过两天打算上山打猎,你们要跟我一块儿去吗?”
江之聆刚听绍英叔科普完山上有多可怕,一时表情有些复杂。
“危险吗?”许又今问。
“有点儿……不过还好,”洛一淼抬了下眉,转向江之聆,“你已经听其他人说过了吧,其实有一部分是我夸大了,防止他们没事儿往山上跑嘛。”
江之聆捏着眉心问:“上去做什么?”
洛一淼的语气有些一言难尽:“采蘑菇、挖竹笋之类的,很多人劳碌了一辈子,很难真正闲下来的,总想着找点事情做,但是对外面又不够了解,有时候免不了会出意外。”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都有些无奈了。
许又今说:“也可以理解吧。”
“不过我经常上去,还算是有点经验,”洛一淼又说,“之前一般跟小橙子他们几个年轻人,现在就寻思着你们不是刚来吗,这次线路不会很深入,体验体验也行。”
江之聆有点犹豫。
许又今应了:“我可以,什么时候出发通知一声就好。”
“……行吧。”江之聆勉强一点头。
洛一淼站起身,她喊住了正打算离开的邱奶奶,离开前说:“大概过几天吧,我还要准备一下。”
旁边的人在陆陆续续地散场,几个中年人讨论着晚上要不要去打麻将,江之聆抱着胳膊站在一边,最终打了个哈欠。
许又今笑出声来。
江之聆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笑什么?”
“没呢,期待,”许又今的声音还带着笑,“回去了?”
江之聆狐疑地看着他,直觉今晚好像有什么地方怪怪的,但他没细究,淡淡道:“嗯。”
为了节省电量,缘溪村晚上只有村口会开一盏应急灯,照亮的地方有限,这会儿的天色朦朦胧胧的,还能隐约听见不远处村民嘹亮的嗓音。
他们都对缘溪村很熟悉了,只有江之聆对夜色中的小路是模糊的。
从村口回洛一淼家甚至用不了两分钟,只是他们刚走出没两步,头顶的应急灯就倏然暗了下去,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没离餐厅多远,此刻也是相同的一片黑,能推断并非是应急灯坏了,而是整个村子的灯都熄灭了。
江之聆皱着眉嘀咕:“停电了?”
“听水姐说过,村里的储备电路不太稳定。”
在夜色下,许又今的声音几乎就响在耳边,江之聆甚至能感受到侧近一片温热的吐息,透过不算厚的衣服贴着肌肤吹进来。
他蜷缩了一下手指,听见后面的建筑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了洛一淼的声音:“对——停电了——我陪您待一会儿再走——”
她说话的声音很大,几乎是扯着嗓子,大概是怕有些耳聋的邱奶奶听不见。
“你还记得路吗?”
江之聆回过神,感觉到许又今的胳膊几乎和他贴在一起。
他嗤笑了一声:“只有一条单行道,脑子有问题才会不记得路吧。”
许又今的声音轻下去,像一阵风飘过:“这样啊。”
江之聆就这这几个字品味了几秒。
许又今的脑子看起来很正常,他在村里出门的频率应该比江之聆要高,不像是记不住回去的路的样子。
而且他很少用这种有点不安的语气说话,上次在中部避难所发病了也在强撑,总不至于是突然发作了……
灰云笼罩了整片夜空,没有透出一丝月光。
江之聆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怕黑?”他的声音淡淡,“不应该啊。”
话音刚落,他就觉得自己的袖子被扯了一下,接着是手腕被扣住,隔着一层布料都能感受到对方冰凉的体温,甚至收缩了一下指尖抓得更紧了。
“为什么不应该?”许又今沉沉的声音离得更近了,“你也知道,医院的晚上还挺吓人的。”
江之聆:“……”
众所周知,医院一向是个闹鬼的好地方,胆小点的人光是听到“夜半医院”这几个字就能发抖。
但江之聆怎么也想不到,一个人生有一大半时间都住在医院里的人还会害怕。
他往前走了两步,企图掩过那份不自然:“你被吓过?”
许又今还是跟他靠得很近,属于他身上的味道传过来,江之聆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从中部避难所采购的沐浴露,为了图方便,他们用的是同一款。
手腕上被握住的那部分好像在发烫,明明许又今的体温是凉的。
他用另一只空余的手从口袋中拿出什么东西的时候,许又今低低地应了一声。
“很小的时候一个人住在医院里,那时候太无聊了总想出去逛逛,后来就迷路了,蹲了好久才被护士找到,”许又今说着笑了一声,“那时候整天活在马上要死了的恐惧里,还以为死神真的来收我了。”
江之聆手指捻了一下,打开了刚拿出来的袖珍手电。
因为形状过分迷你,照亮的地方也相当有限,不过好歹不是两眼一抹黑的状态了,许又今看起来稍稍松了口气。
这段路很短,走不了多久就到了尽头。
全村范围的停电,洛一淼家里自然也是没电的,江之聆一只手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应急手电筒被收在什么地方,只能捏着袖珍手电那点灯光上楼。
许又今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
老旧的木质楼梯踩上去不断发出扭曲的声响,在安静的夜色里听着格外清晰。
江之聆忽然回过头,嗓音冷淡地问:“你之前在一个人住院怎么过的。”
许又今惊了一下,才低笑着说:“唔,假装自己不害怕吧。”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候鸟临春没有晚班吗?”
江之聆理所当然:“我一般不上。”
他太理直气壮了,这种活就算排给他,江之聆也会随机挑选一位倒霉同事换班。
许又今无言以对,二楼的走廊依旧很暗,只有寸缕微弱的光线映着起伏的尘埃,江之聆想了想,把袖珍手电递过去给他,语气随意:“这个给你了。”
他抬起眼轻轻扫过,没有伸手去接,目光却定在江之聆脸上。
“江老师,”许又今的尾音很轻,他的轮廓在一片阴影里看不清晰,只有眼珠蕴着亮色,“今天考虑上个晚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