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雨细密如针,湿漉漉的青砖街道空无一人,门窗紧闭,屋内啜饮一杯热茶,屋外一块肮脏破旧的抹布。
脏兮兮的乞丐侧躺在冰凉的石阶上,雨水不断冲刷着他身上的泥泞与结痂的血块,却怎么也洗不干净他身上暗红的血迹,圈圈红纹荡开。
一把熟悉的油纸伞在磅礴的雨幕中飘零,仿佛一口任风吹雨打、海浪侵袭的小舟。
伞下飘逸开一圈圈红色的衣裙,潮湿的裙摆上沾染着点点泥水。
脚步溅起水花,倾泻的雨珠倒映出少女焦急的面孔与没人要、昏迷在一旁的少年。
她从被传送走就马不停蹄赶过来,得知太多坏消息了,拨开喧闹人群,越过层层远山,涉过混浊溪流,一步步朝她离开的位置赶去。
她扫过每一个角落,每过去一秒,她的心就沉上一分,终于在石阶上锁定了阿玖。
随后心陡然一松,飘飘然,仿佛做梦踩在云朵上,可还没凝神,心脏便又人用张巨大的手攫住,不留余地。
那刺目的血迹、毫无血色的灰白皮肤、紧闭的双眼,仿佛再也不会醒过来。
她握伞的手不自觉用力,指尖发白,神经紧绷,仿佛钢丝上的舞者,忙扑到阿玖跟前。
她生怕主人就这样,死了。
那人眉眼难掩郁气与病态,呼吸聊胜于无,甜腻的血气直冲人肺腑。
安乐公如珠似宝般公主抱起阿玖,把头虔诚地埋入他的胸口,透过湿透的布料,一点点感受着主人的心跳。
多么脆弱啊。
她现在就可以杀死陷入昏迷、毫无防备的主人,主人实力下降了,她需要寻找新的主人了。
我该杀了他的。
可他送了我礼物——一个漂漂亮亮的小铃铛,这点小恩小惠就想收买我吗?
可他那时让我先逃,可,我们有一个家?一个只属于我和他的家。
不能放弃!
他说不定在隐藏实力呢?说不定他以后会更强呢?说不定……
小狐狸心里想了些别的,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走去,一如那天,铃铛是天底下唯一的声音。
叮当,叮当。
阿玖不出所料地发烧了,浑身疼痛,迷迷糊糊地像睡着了又没有,呼吸带动胸腔,传来阵阵钝痛。
想哭,哪里都不舒服,连觉都睡不了。
脑袋昏昏沉沉,又冷又热,像是一层寒冷干瘪的包裹起沸腾的血液。
又要自己一个人熬过去吗?等好点再去找药草吧,死不了,顶多难受点。
他又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像只被捉在岸上不断拍打鱼鳃、头尾挣扎的鱼。
阿玖费力睁开眼,手掌一片鲜红,一只冰凉的手指划过眉骨,视线模糊间,身体已经有了动作。
他不习惯这个姿势,仿佛他是个令人欺辱的小可怜。
当即吃力把人拽倒,压在身下,忍住喉咙刀割般的痛,一字一句威胁道,
“别碰我,否则我好了,第一个弄死你。”
配上软绵绵的嗓音毫无威慑力,可那人的动作停了,小心翼翼扶起他的脑袋,尽可能直视他的眼睛。
阿玖这才看清底下的人,把手搭在她的脖子上,戒备没少分毫,力图增加自己的威慑力。
小狐狸满眼赤忱,无奈摊摊手,任由阿玖的手渐渐用力,俏皮笑笑,“主人,发烧了。”
“你不该离我这么近。”阿玖逼近,呼吸交错,“看看呐,多可怜,被人钳制在身下不得动态,多难受啊。”
阿玖滚烫的泪珠砸在安乐的脸颊上,他松开安乐,一个人蜷缩起来,冷声道,“滚开”。
对啊,多么可怜啊。
可怜到那时没有一个人帮他,他们都在笑,都在他身上发情。
全身反复烧,加上多思,不多时,他就又昏过去了。
他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他逃出门派后的日子了。
有人人好心把同样狼狈的他捡了回去,虽然目的不纯,但也是片刻温暖。
可他呢?
他杀了救命恩人的一家,血流了一地,天上,地下,身体里,到处都是血。
一点点变凉,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忽的,他就行了。
他好多了,看了远处忙活的安乐。
其实有个人照顾地感觉也不错,像小时候他发烧那样,可哥哥会唱一首好听的曲子。
这么想着,阿玖轻哼起来,骤然想起,
他的哥哥有别的弟弟了,他的哥哥也会对着那个小孩笑,也会对那个小孩唱曲吗?
不可以,不可以!
我又以什么身份呢?他会认我吗?
半个月后。
身穿月牙袍的少年把小孩抱在怀里,生怕小孩在拥挤的闹市中走丢。
嗑瓜子的行人聊得热火朝天,
“大魔头被修士联合重创,据说都快死了,像个落水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跑。”
“啧啧啧,报应啊,大快人心!走,今晚我们多喝几杯酒。”
“天雷这么没劈死他呢?他一好起来就开始疯狂报复那些人,哪怕再严防死守啊,都会丧命,唯一的证据就是一撮红毛。也不知道那人使了什么腌臜手段。”
“谁知道呢?话说最新的春宫图,你看了没?”
“这是能当着这么多人说的吗?”
“我是想说,春宫图的主人公不是大魔头吗?那张脸可真是俊俏啊,看着他被人百般蹂躏,我都忍不住——”
茶楼上,阿玖撑起木窗,吹吹茶杯,轻抿了口,白衣上的褶皱怎么也抚不平,腰带上有特殊的云纹,宽大的衣袍遮住整只手。
他视线一寸不寸盯着玄旻,自虐般的狂热,苦涩蔓延口腔。
这茶好苦。
好苦。
玄旻遇上熟人,冷眉借过。
“呦呦呦,这不是白韭派的大傻子吗?”为首的黄袍金冠少年拉长腔调,贪多的饰品随着每一个动作都会碰撞在一起,显得整个人拥挤而又吵闹,他伸手拦住玄旻,嘲讽道。
他身后的几个少年同样期待地看着,只是有点畏惧。
“阁下有何贵干?”玄旻神经紧绷,手不自觉摸向佩剑,语气宛如一块冷玉,道。
“哪敢啊,只不过我们几个碰巧得知了一个有趣的消息,关于你那个拖油瓶弟弟,”少年顿了顿,笑得开怀与别人一起分享玄旻那急切又无可奈何的神情,内心畅快。
过往的行人神色匆匆,不愿沾染丝毫恩怨,又有好事者驻足观看,围了一圈又一圈。
片片断断的言语混在来往行人的抱怨声中。
“从我的□□钻过去,我就告诉你。”
嗓音带着赤裸裸的恶意。
小厮奉命去买糕点,挤不过去,急得直跺脚,“让让,让让。”
不知为何响起雷鸣般的掌声,带着众人的嘻笑与指指点点。
“你们瞧,他这样子像不像哈趴狗啊。”
几人笑作一团。
脂粉楼的姑娘们也深受其害,大声嚷嚷道,“要打架去别处打,别耽误老娘做生意。大爷,过来玩呀。”
“头再低些,你的弟弟可等着你呢。”
茶楼里的人还在津津乐道地聊着大魔头的春宫图,活色生香。
“不许还手,我们就告诉你。”
说书人迎着满堂喝彩却一拍案,“诸位客官,且听下回分解。”
“果然是大傻子,只要骗他说有他弟弟的消息,他就会心甘情愿。”
几人神清气爽地离开,徒留一地狼藉。
行人还在等待着什么,等待这白衣少年突然暴起伤人,或是发表一番豪言壮语。
可是少年什么也没做,仿佛这只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众人唏嘘一声,散了,留下只言片语,“怂货”“外强中干”。
玄旻白袍上满是脚印,发冠歪歪扭扭,沾染着鞋底的污垢,皮肤上是大面积的青紫,尖锐的石子划破额角,丝丝缕缕渗出鲜血。
玄旻紧咬牙关,手上的青筋暴起又淡去,闭眼藏起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蒙住小孩的眼睛,手肘撑在地面,把剑与小孩护在身下。
小孩轻车熟路地捂住耳朵,这是他俩共同的约定。
等一切结束,玄旻把小孩拉起来,细细把小孩身上的尘埃拍去,这才摸了摸自己的剑。
哪怕是千分之一的概率,他也不敢赌。
他不在的日子,小煜该有多害怕啊。
他不敢去细想。
阿玖捏碎杯盏,粉末被风一吹,糊了他一脸,他揉了揉眼睛,
他哭了吗?
暮霭沉沉,视线所及皆是一片血红,商贩收拾收拾准备归家。
一月牙袍青年牵起小孩稚嫩的手,他衣袍上是深深浅浅的脚印与被碎石划破的口子,整个人狼狈极了。
可那个小孩只有衣角沾染尘埃,小孩早就忘了刚才的不开心,他只知道,哥哥给他买糖葫芦了,哥哥不开心了。
小孩踮起脚尖,把糖葫芦凑到玄旻嘴边,“哥哥,你也吃。”
玄煜侧头咬了一颗,糖壳裂开的脆响,弥漫的甜腻冲淡了血腥味。
在他侧头看向小孩的同时,一个青年与玄旻擦肩而过,目光深深地看了玄旻一样,白袍一尘不染,腰间挂了一块福娃娃玉佩,背后用小刀稚嫩地刻着“煜”。
衣袍轻扬,形成了惨烈的对比。品德高尚的人满身泥泞,满手鲜血的人洁白如月。
影子拉长,玄旻前途满是光明,抱起小孩一步步朝落日夕阳走去。
他那细长的影子被阿玖踩在脚下,而后再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