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毁灭且已经毁灭了无数次的游乐城里,眼前的女人是个超越常识的存在。但如果不是对她根深蒂固的记忆,他或许无法一次次接近这里,接近无比可怕的真相。
他的女朋友闯了过来,就像事先规划好的某种脚本一样,她对着他叫嚷不休,还把怒火蔓延到红衣女人身上。
那个女人笑得开怀,“期待你下次单独来找我,这次我就替你解决掉这个麻烦吧!”
她一挥手,他看到从她手腕里射出一道光网,类似科幻电影里的扫描光线,他醋意勃发的“女友”一接触到那道光线就立刻停止了歇斯底里,瞬时恢复了柔和的笑容。她转身和周围的游客一起沉浸在欣赏喷泉的美景中,仿佛全然忘记了他是谁、他们在这个世界里的关系。
就连周围一直在看热闹的人群也纷纷转头,无视了他们的存在。
“你是神吗?”他敬畏地对她说。
女人明显被他的说法取悦了,露出一个俏皮的笑,“在你看来或许是。”
“正确来说,我比你高一个维度。”
女人带着他在商场里闲逛,他们走到电影院的宣传海报前,她对着一张科幻题材的海报说:“看过这个电影吗?”
他屏住呼吸,回忆起那个剧情,“应该看过,这个电影讲的是宇宙飞船被黑洞吞噬后,船员们被卷入了第五维度……”
女人满意地点头,“你是个不可多得的觉醒者,你记得很多这个世界不同的细节。”
“可这些都是虚假的,都是骗人的不是吗?”他看到商场的镜面墙上,自己的脸因愤怒而扭曲。
她的脸上没有同情,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伪善的人,她直白地告诉他:“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如果你要抱怨规则,那就是否定自己的存在。”
“这种存在有什么意义吗?”他以为自己只是在一次次重复荒诞的死亡闹剧。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被怪物的触手撕裂,被爆炸的火焰焚烧,被灾难爆发时的地震从天台上摔下来□□四分五裂,还有几次是被一些人用各种武器杀死。
“那些人……那些拿着武器的人,他们是谁?”
比起每次都会重复的场景灾难,他比较想不通这些手持武器、身穿各种特殊装备的人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并不是每次都出现,在他的记忆中,他们好像是天外来客,却并不常登场。
“他们是战士,或者叫做‘考员’。”女人轻描淡写地说,“如果遇到这类人,你最好躲远点,别指望他们会救你,他们只是把你当做玩具罢了。总之,你可以把他们理解成和我一样是比你高一个维度的人。”
“你是说你们来自电影里的第五维?”他认真地问。
女人哈哈大笑,倾身搂住他的脖颈,给了他一吻,“你的理解力还不错!”
他又问了很多关于第五维的事情,但无论那个女人如何比划解说,他始终不能获得更进一步的理解,虽然很不甘心,但他的智力水平好像也就到此为止了。
最后,她拍拍他的脸,“别理这些无聊的问题了,对你来说,知道更多也毫无意义。”
“我可以不‘死’吗?”他渴求。
那个女人走出试衣间,她正颇有兴趣地对着镜子审视自己身上的金色蕾丝内衣,对于暴露自己的身体她一点也不感到羞耻。
注视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他忽然兴起了一种异样的感受。说不清那是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体温比平时高了一些,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看待自己先前那位假女友的感觉。
女人转身颇感兴趣地望着他,“你喜欢我的样子吗?”她舔了舔嘴唇。
“喜欢……或许吧,我也说不清楚……”他感觉自己的脸有点发烫。
他谨慎地看了眼周围,本能地想要为她遮挡,但奇怪的是,商场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对这位暴露的美女视若无睹。人们的视线投到这里时自然地绕开了,仿佛这个女人周身有什么屏蔽光线的反射罩一样。
他们接下来的对话十分令人费解。
“你记得你是怎么死的吗?”
“各种死法,每次都不一样,听起来荒诞极了。”
“哈哈,但你不觉得一个人可以死无数次,还能总是活过来是一件很酷的事吗?”
“这一点都不好笑!”
“别生气,我说的是真的,如果你每次都能醒过来,都能来找我,那死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真正的意义。”
“但我不是每次都能醒过来,你知道的!”他感觉真正恐怖的正是那些除去清醒地步上死亡轮回之外所跨过的数不清的记忆断档。
有时他只在身体被洞穿,或被烧得熔化掉的那一刻才想起自己正在经历什么,这意味着他一定经历了很多临到终末也没想起来自己是谁的枉死之旅。
那种感受无法向任何人说明白,他既庆幸自己现在清醒着,又害怕自己接下来会忘记一切。
好像是脚底下有一个深渊时刻等着吞噬他,无路可逃,区别只在于他决定睁开眼还是闭着眼掉下去。
女人沉默了片刻,“知道我为什么总会在那里站着吗?我还总是穿着那一件红色的衣服,其实我并不喜欢那种材质。”
“你在等我?”
女人仰头大笑,“开个玩笑,千万别认真,我统计了你觉醒的概率,想知道那是多少吗?”
他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犹豫再三,“我不想知道。”
她了然地说:“你看,你自己并不想面对这一切,那为什么不忘掉,做一个愉快的‘绿松镇居民’呢?”
他想起每天听到的广播,绿松镇是个和平美丽的城镇,有着便利舒适的现代化设施和精心设计的各种观光游乐场所,一个适合人类居住的避风的港湾。
而在小镇之外,则是充满未知危险的广袤宇宙。
所有的广播都在告诉绿松镇的居民,他们生活在和乐幸福的漩涡中,他们不应该怀疑这个事实,或试图踏出自己安定的生活圈。
“这一切都是虚假的吧?包括我在内。”他大胆地推测。
女人不置可否,他又问:“那么你呢?你也会死在接下来的灾难中吗?”
“如果这可以安慰你,好吧!我可以和你‘死’在一起。”她语出惊人,“怎么样?吓到了吧?哈哈,说真的,我还蛮喜欢你的,你叫什么名字?”
“陈家辉。”他艰涩地说,“也许这不是我的名字。”
“无所谓,只是个代号而已。”她伸出手,正式作自我介绍:“我叫林然。”
陈家辉甩了甩头,林然的身影从眼前消失了。
他的意识终于又回到废墟中的游乐场里,伴随之的是心脏的绞痛。
罗薇薇早就注意到他的异常,“你没事吧?陈家辉,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也被感染……”
陈家辉神色复杂地转过头,目光瞄向被挤压得变了形的旋转茶杯,他仿佛还能听到那里传出的欢笑声。
奇怪地是,他却想不起来他们是在什么时候一起搭乘这座游乐场里的设施了。
怎么会有那样的场景呢?
那个女人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在这里做什么……他统统都不明白,可他却记得他们相拥着一起坐在旋转座椅里,转得天昏地暗,放声大笑,宛如一对甜蜜且疯狂的……恋人。
“阿辉,这是我在这个虚无的世界里最快乐的事。”女人的叹息声依然萦绕在耳际。
等到陈家辉醒过神时,他却愕然地看到倒塌的旋转座椅里坐了一个人。
“林然!”他脱口而出。
罗薇薇猛地惊醒了,这才发觉自己居然不受控制地坐进了游乐场废弃设施里。
“我是……”罗薇薇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在这一刹那,她突然有一种早晨从宿舍床上醒来时不真实的感觉。
“你为什么坐在那里?你在做什么?”陈家辉的声音有些刺耳,他脚步略微踉跄着挪动到她身边,惊疑不定地注视着她。
“我也不知道,刚才……”罗薇薇觉得甚为不可思议,方才她的身体短暂失去了控制,意识也被撕裂,她的记忆一下子被撕扯开,一大堆陌生的片段刺入进来,让她整个人都恍惚了。
——有一位疯狂的天才科学家,政府情报人员解密的信息显示,他正在研究可以遏制灾难爆发的特殊基因武器。
罗薇薇的脑海里,似乎有个人在说话——
……他也许是个疯子,有信息显示他可能使用活人或者变异人进行实验。
……但如果我们找到他,或许可以拯救这座城市。
……他的行踪成谜,实验室隐藏在秘密的地方,或许就在这片闹市区里也说不定。
“刚才你叫我什么,陈家辉?”罗薇薇头痛地抵住额角,她想站起来,屁股却像生了根一样牢牢嵌在座椅里。
她听到陈家辉气息不稳的声音传来:“林然……不,你不可能是她……”
罗薇薇感觉自己的意识再度开始分裂,这种感觉一点也不陌生,就像她在净化实验的最后一幕醒过来时那样。
她的记忆数次分裂,产生不同的人格,混乱到她根本搞不清自己是谁。
而这次,她的头脑里似乎再度浮现出一个幽灵。
林然从没想过自己会在这个不真实的世界里和一个机器人搞到一起去,这听上去荒唐极了。
也许这个男人有血有肉,但她清楚他是没有灵魂的。
所谓灵魂,必然是自由且不受任何外力控制的。
他可以爱,可以恨,甚至可以选择死亡。
但这个生化人不能,他跟随系统上线下线,在扎伊特星无边无际的模拟世界基地,强大的人工智能系统像是终年忙碌不断的蜘蛛,一刻不停的编织着模拟世界的网络。
这个生化人不过是系统制造出来的蝼蚁般的机器人,所有的绿松镇居民都是蛛网上的残骸,机械地行动,重演着这个星球过去可能发生过的一切灾难。
在数年中,她偶尔几次与他相遇,他时而是一个略有些忧郁的单身青年,时而是一个温柔体贴的丈夫。他的性格似乎被系统构筑成一个内向、敏感、少言寡语的青年,身材适中,相貌平凡,比起她的那个世界中强壮英俊的新人类,陈家辉实在是不起眼的尘埃般的存在。
当他在灾难发生前的一刻觉醒过来,大叫着向人们发出警示时,她曾觉得很好笑,以看戏般的姿态旁观他临死前的挣扎。
她看着人们死于系统灾难,世界毁灭,世界重构……
每一次,她都能再见到他。
看着他像其他绿松镇的居民那样不疑有他的沉浸在虚构的生活中,怀抱着希望,全身心投入自己的人生,她开始好奇他是不是每次都能提前清醒过来。
她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探索了许多年,并不只见过他一个觉醒者。就好像生命的基因突变,总会有不确定的事情发生,生化人偶尔会获得超越这个世界观的意识,虽然这个概率很小。
她一直觉得他们只是系统的随机事件,即使这一次醒过来,也会在灾难中毁灭。以系统强大的计算能力而言,当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杜绝偶然事件累积成少数个体的经验智慧,于是这种觉醒也就变得毫无意义,就算一次醒过来,终归也要清零重来。
直到她在同一个人身上看到不断积累的小概率事件,她才意识到,有什么真的不寻常的事发生了。
“求你,林然,我真的很想活下来。”他很没出息地想要给她下跪。
她一时竟真的想要帮助他,随即却意识到这是多么荒唐的行为。
“你知道什么是‘活’吗?”
她从不认为生化人是一种“活”着的状态,但她也不打算戳破这个残忍的谎言,何况她不认为他能理解自己是何种类型的存在。
“给你一个选择,我可以帮你的芯片……不,大脑动个手术,让你再也不会记得现在的一切,你愿意吗?”
其实在这个表面上生机勃勃实则死气沉沉的世界里,她真的很珍视他这样一时挣脱了桎梏的存在。孤独让她很想找寻可以交流的同伴,而那些受系统支配的绿松镇居民就像鬼魂一样了无生机,陈家辉则不同,他的求生意志、他反抗这个世界机械规律的自由精神,让她深受感染。
难能可贵,他让她体会到了那么点人的味道。
但她不可能赋予一个机器人血肉之躯,她想起那句名言:
我思,故我在。
这是最有争议的思维方式,到底生命的印证是有机生命体,还是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