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岁的李乘风依旧没有嫁人,不仅如此,她还同小迎恩河畔的几个舞妓琴姬相处的甚密,连同着家里的嫂嫂打扮都明艳了些。张修远一年最多能回家两次,但近两年都没回来过了,丽娘想去找他,但他信里说战事不停那里不安全,日子远没有扬州好过。张修远已经是个五品司马了,他说再等等,离团圆的日子不远了。
张家医馆的门槛逐渐只剩下看诊的病人来回蹋,媒人都不约而同望而却步了。这一年李乘风的手上过世了一个病人,行医问诊这样的事总不可避免,医者能医好的病实则只有零星。李乘风有些难过,这个病人是个与她一样年岁的郎君,原本富贵又福气。从来看诊到最后离世不过三天,她与师父一起针灸、用药、推拿用尽一切办法,依旧只能看着病人痛苦不已,最后无力回天。
这急病死的人是大市刘记布庄的店主,也是大集布行的行首。爱吃荤腥,身宽体胖。平日里总笑笑呵呵,没什么大毛病,但轻微腹痛有小一年之久了,在自家常去的医馆抓药针灸压着,没出过什么大碍。他这一走引起不小轰动,来医馆看诊的人私下议论纷纷,说他家父也是跟他一样症状走的,最厉害时腹痛难忍剧烈呕吐,痛至肩背都会连着痛,状似中毒。七日之后就是刘行首的出殡之日,张家书房内张澄弘和李乘风吵的不可开交。
“绝对不可,此事休要再提,有损阴德,会天打雷劈的!”张澄泓大吼。
“我心无不轨雷为何会劈我,师父,你我皆行医之人,当知道厘清病因找到症源有多重要。”
“那也不能骗人!”张澄泓一拍桌子,沉着嗓子道:“你我皆知刘行首弦脉直长如按琴弦,滑脉往来流利如珠走盘,是胆腑病变,况且你我都做了触诊,他胆囊位置触之剧痛,显然有病变。你要提报官说刘行首疑死于中毒,以此让仵作开馆验尸,就为了看一眼他的胆囊病变成了如何摸样?这是倒行逆施你知不知道!”
“师父……”
“好了。”张澄泓挥了挥手,“我知你所谓何道,这两年你频与风尘女子交好,最后成卷《济阴金匮》,你才二十六岁元元啊,已经是当世佼佼了,若因为毁坏尸体致使德行有亏,是不会为世人所容的。”
李乘风没再坚持,嫂嫂过来送饭,她又溜了出去。她跑到小迎恩客河畔找到与自己走得最近的那个琴娘,正是当日那个带着斗笠前去问医被淋湿了衣裳的娘子,她如今已不再接客,自己筹够了钱也做起了鸨妈妈。
“你确定刘行首有可能死于中毒?”何四妹问。
“不,几乎不可能是中毒。”李乘风看着四妹,“他就是死于胆腑病变。”
“那你若报官岂不是有意欺瞒扰乱公堂,会治罪的呀!”四妹惊呼。
“但他胆腑究竟有何病变,又是因何病变,病变成了何种模样,为何会致死,为何这么快……”李乘风喝了口酒,盯着何四妹道:“如果这次弄不清楚,以后还会继续有人死于此病,也还是什么都不清楚。”
“我明白了。”何四妹道,她几乎没有犹豫,“我与马县尉相交多年,此事交给我来,不宜张扬。”
“会影响你吗?”李乘风问:“这可不是件小事。”
“放心罢。”何四妹叹了口气,“就是逢年过节我俩记得要多给刘行首上点香了。”何四妹执起李乘风的手,“若真如你所说,他这也算给后辈积阴德了,不算辱了他。”
“他的家人里往后来看诊医馆都不会收诊费,他们不缺银两,日常若有能照拂到的地方医馆也定当尽全力。”李乘风道:“此番多谢你了,四妹。”
次日有人报案说刘行首是遭人谋害,需开馆验尸,仵作从刘行首的胆囊中找到了一个近一寸的石块,李乘风奉命旁观,见其胆囊已生浓溃,內腑多有衰竭之象。刘行首死于这颗自己体内长出的石头,如果他少吃荤腥适当劳动身体,胆汁能正常排泄,或者早日服用清热利湿和针对此症化瘀散结的汤药,也许……可惜没有也许。
此事之后,李乘风又闭门多日未出,出来后跟师父请愿,希望能入扬州仵作一门,习仵作之术。张澄弘已知再也无法阻拦,仵作虽乃下作营生,但他心知肚明,这的确是个最直接接触到人体内部构造和探究本源的行当,可惜仵作一行手艺祖辈相传多为目不识丁之人,不然此道若能论述成册也必有所大成。李乘风目睹太多无能为力之症,想要再行突破,只得此法。
自反而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张澄泓点了头,沉默着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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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乘风这姑娘想法有些大胆,一不留神就得为世人所不容,后面能干出来那事我是理解了。”柏子仁看着李乘风空荡荡的书房门道,他转而看向陆清止道:“小神君,有没有看见点自己影子的意思?”
“我不及她。”陆清止道:“没有她善,也不及她热爱,更比不上她的圆融。”
柏子仁想了想,道:“得了吧,你俩半斤八两。你在天界那种寡淡似水无欲无求的环境下长大,如今到人间不过数载已经能洞悉人心,会拉着我替青橘了结心愿,会因为楚离的哭诉心软,还会送大壮衣服……小神君……”柏子仁拧着头凑到陆清止面前道:“别装得自己是个不近人情的木头了,你且可爱着呢,装不了一点。”
“好像是……”陆清止垂眼看着柏子仁近在咫尺的脸,目光滑过鼻梁又落到了那片润泽的唇上。也许是平日话太多,柏子仁的嘴唇薄而红润,不及他的眼睛艳丽,但也算生的恰到好处。陆清止咽了下口水,轻声道:“我还色胆包天亲了师叔一下。”
柏子仁受了蛊惑一般,竟没有立刻退开,身体不受脑子控制又鬼使神差起来,艳丽的眸子微微闪了闪,目光从陆清止唇上一掠而过,如有实质一般。陆清止瞬间红了脸颊,他惊慌的后退了半步,直接从梦墟境里弹了出去,柏子仁连残影都没来得及捞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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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乘风二十八岁这一年发生了很多难以承受之事,正月初七这天算命先生说李乘风今年犯太岁,李乘风说自己就生于太岁,不怕犯它。她将算命先生给的护身符送给了嫂嫂,仍然一有命案就会同自己的仵作师父前去现场。命案不多,但两年以来她所获颇丰。
结果这年正月还没过完,何四妹被一个常去喝花酒的恩客的妻子失手推下楼,不治身亡了。张修远远征多年未归家,在这年三月终于死在了南诏的沙场上。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添了谁家的伤,这伤又会痛上多少年。
张澄泓赶去了南诏,李乘风独自撑着医馆,嫂嫂带着两个侄女也整日在医馆守着,仿佛在守一个奇迹。
这天阴雨绵绵,医馆来了个胡人打扮的瘦矮个男人,身上不太干净,看着很是落魄。他说自己膝盖疼的厉害,李乘风为他诊脉,有些风湿之症,需要行针。李乘风拿出自己从师父手里承接过来用了多年的针灸包,取针火烤,针还未下,男子就愣了神色。李乘风见他许是有些惧怕,安抚道:“不疼,你放轻松。”说完手起针下,动作利落,男子果然再无甚反应。
“李娘子是荆州人?”男子突然问她。
李乘风看了男子一眼,“现在只有江陵,没有荆州了。”
“是是。”男子点头笑道:“朝廷一天一改的,改来改去日子都给过混了。”
“冬日尽量不要……”李乘风看了他一眼,改了话头,“一会儿针灸完我再给你开几服药。”
二人不再言语,李乘风专注施针。半个时辰后取针,男子称赞连连,只是囊中羞涩却是连诊费都凑不全,李乘没有收诊费让他走了。
这夜月朗星稀,李乘风回家与嫂嫂一起收拾两个孩子睡下,她同往日一样在书房待到亥时,结合医理慢慢梳理这两年的仵作经历。次日巳时正,李乘风与嫂嫂交代完当日的草药进购细项,便出门前去医馆。她将医馆门打开,逐一检查药刀秤盘等一应器具,马蹄声由远及近,停在医馆门前。
李乘风在街坊的瞩目下被捕快带进县衙,她在县衙的公堂之上见到了前一日来医馆扎针付不起的诊费的那个男人。
“她是原荆州贪墨大案李家的小孙女,是罪犯之后!”男人道。
“元娘乃我扬州名医,救人无数,她确由张老医师从荆州带回抚养,但你说她是罪犯遗孤,我们且来对一对证据,若你所述不实,本官可要治你个扰乱公堂之罪。”马县尉道。
“县尉大人在上,小人句句属实!”男子一改昨日惨状,高声呼喊道:“我叫黑娃,本是荆州乞儿,无家可归,当年李府被查封,我翻墙进去在那座宅子里躲过几日……当初官府是不是还张榜说李府逃走了一个五岁女童,我……我识不得字,后来听到街上有人说起我才反应过来,那时她就已经被人带走了。”
“我……我当时又冷又饿,街上人也很少,后来我终于在一个汤饼铺子看见个垮大箱子的男人,衣着瞧着就不是穷人,我饿得没办法,抢了他放在一边的箱子就跑,躲回李府的灶房里把箱子翻了个遍,才终于找到一个钱袋。我拿着钱袋出门买吃的,谁知回去的时候竟然看见那人带来了官府的人来,他们开了封条从正门进去,我吓得不敢回去,到差不多快宵禁了,我想他们应该已经离开才往回赶,结果……结果我又看见了那个人!他竟然又回来了!他一个人过来,偷偷摸摸捅开了门锁,连封条也不顾直接开门闯了进去,然后没一会儿他就牵了个女娃出来,约莫五六岁,那女童手肘上还有一块指头大小的黑痣,那人就是张医师!县尉大人我保证,那个针灸袋,我……我昨日在医馆一见到就认出来了!”男人有些上头,眼眶泛红,他抬头看了眼县尉,又恶狠狠看向一边的李乘风。
马县尉默不作声,李乘风朝县尉作了一揖,然后撩起了右边衣袖展示给县尉看。她手肘不见任何痣点,细看能看到有一块浅浅的疤痕,李乘风道:“幼时在医馆摔过一跤,当时摔断了骨头留下了疤,邻里应该都还记得。”李乘风放下衣袖,继续道:“当年太过年幼,其是我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被师父带回来的了,倒是这位……”李乘风看向地上跪着的男人。
“我昨日替你针灸,你诊费不足,我见你凄惨好心不收你诊费,你今日却来诬告我。你所言尽是错漏,不妨找个能识文断字的同伴一起参谋,多加练习之后再外出行骗,这样或许成功的机会能多一些。”
“我是不是说的假话你自己清楚,你说你为什么偏姓李?偏偏这个位置有疤,那痣早被你想法子去掉了!”男子握着自己手肘恶狠狠道,“我绝对不会认错,那个针灸袋,就是当年那个针灸袋!”
李乘风看着男人,平静道:“你在李府躲了数日都没发现有活人,那别人是如何一进去就发现有人的?”
“他……他早有串通,他早有预谋!”
李乘风继续问道:“这是几月发生的事?”
“李府腊月抄的家,自然是腊月发生的事,当时荆州大雪,冷极了,我也是实在挨不住才翻墙进去被查封的李府,在灶房里躲着。”
李乘风点头,“就算腊月数九寒天这女童仅着半臂宽袖衫让你看见了她的手肘,那宵禁时天色昏暗,你又如何能在那么远的距离看清女童手臂有痣?”李乘风看向县尉:“马县尉,想必那海捕文书上也写了这个痣的细节吧?”
县尉拧着眉,黑着脸揉自己的山根。
“他讲了个不错的故事,我过去没听过什么荆州李家贪墨案,现金知道了,如果马县尉还有疑问乘风全力配合。”李乘风再次作揖。
马县尉叫人将那个自称黑娃的男人押了下去,笑哈哈对李乘风表达了歉意。李乘风正要离开,县尉却又叫住了她,“元娘,你……”
李乘风转身等县尉没说完的话,县尉看着她,半晌才道:“小女这月腹痛减轻了许多,改日还要再劳烦元娘跑一趟,这副药快吃完了。”
“应当的,马县尉择日差人来传便是。”
李乘风离开县衙回到医馆,嫂嫂去进药把两个侄女放在了馆里,李乘风站在门口朝里看,馆里等她看诊的几个人逗的两个小姑娘呵呵直笑。
时间一去月余,张澄泓从南诏回来,一路风尘霜染发,张澄泓带着儿子的骨灰回来了,却将自己的生气落在了南诏。原本他早已年过花甲,如今精气被抽走了大半,他的背脊佝偻了许多。
张澄弘一发不止的消瘦下去,他的肝上出了一些毛病,自己治不好,李乘风也治不好。汤药一副副往下送,他不喝,李乘风就一勺勺的慢慢喂他,后来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张嘴,李乘风也勉强不了他了。
李乘风彻底变成了医馆的当家,她停了仵作那边的帮工,每日都很忙,人也愈发沉默了。起初张澄泓还时常在馆里坐着,后面逐